末唐情殤 第一章 無賴草民

作者 ︰ 旨酒斯醇

引子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公元909年,後梁開平三年,上巳節前夕。

開封建昌宮里綠意盈盈,花香滿徑。這座兩年前由汴州使衙擴建翻新而來的宮殿,在年初大梁國遷都洛陽後,如今已成為開封留守、博王朱友文的府邸。那些碧瓦新屋,雕梁畫棟卻依然在這明媚的春日里,熠熠彰顯著這個取大唐而代之的新王朝的榮光。可是在寢殿靠後的正中位置,卻有一處院落顯得與這新宮殿極不協調。這院落有些年頭了,一點翻新的樣子也沒有,顯然是以前汴州使衙的老房子。院內雖然雖也是樹綠花繁,卻透出深深的孤寂與廖落。

院內外有十數個帶刀侍衛,神色肅然地守候著這里的一切,和正在這老房子里的那個人。他從洛陽而來,已經孤獨在這房中呆了一個多時辰。那身赭黃金龍袍表明他是這里的主人,梁王朝的主人。他已經不年輕了,稜角分明的面龐上已深深刻下了殺伐決斷、陰謀虞詐以及,痛苦哀傷的痕跡。他坐在一張箏前,那箏同樣是舊的,顯然不屬于他,而他正輕輕而深情地觸踫著琴弦,像是面對著一個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撫模愛人的臉頰。半晌他起身走向內室,拉起一面牆上的布簾,三幅畫立時顯了出來。這三幅畫被裝裱地很精美,畫工更是精湛,畫上的人兒栩栩如生。其實三幅畫里的是同一個女子。左首畫上的她青春嬌美,明眸朱唇,烏發粉面,正憑欄而坐,笑容里滿載著期盼與愛意。中間畫上的她懷抱著一個嬰兒,左右兩邊還各站著男女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子,雖然仍在梨窩淺笑,但她的眼楮里卻有了些許傷感和滄桑。右首畫上,她端然坐著,美貌依然,微笑依舊,卻是身著一品誥命夫人的冠服,雍容華貴已極,整個人平添了一份從容沉靜的氣度,仿佛世間的一切紛擾在她面前都將黯然。這幅畫的左側還篆著一行小字︰梁王妃魏國夫人朱門張氏賢淑溫良態美儀柔于冊封吉日。

那穿黃袍的男人注視著畫中人,冷峻的面孔慢慢柔和下來,眼楮里竟然漸漸泛起了潮濕。這時只听侍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陛下,博王殿下到了。

應聲而入的正是朱友文,高大俊朗,不到四十歲,眉宇間藏著一份揮之不去的憂郁。尤其當他悄聲進來抬頭看到那畫中人時,那憂郁瞬間化作了跟他父親一樣的痛惜神傷。直到他父親轉過身來看著他,他才連忙施禮道,

父親,您從京都來車馬勞頓,不如先去前面寢殿歇息吧。

那黃袍男人面無表情,只道,

不必了。我在這兒看看你母親。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朱友文才又開口道,

離母親的忌日還有幾天,不過該準備的,兒子都已經準備好了,父親還有什麼特別要吩咐的嗎?

嗯,沒什麼了,惠兒……在乎的不是這些。去陵地之前,我想先去趟龍元寺。又到上巳節了,她,會在那里吧。

朱友文听到父親聲音里的異樣,心頭襲來深深的酸楚。他看了看父親,不知怎地竟向那個平日里不苟言笑到有些冷酷的人說道,

父親!能跟我講講……母親麼?

他父親帶著一絲詫異看向他,半晌才道,

講什麼?你母親,你還不知道麼?

兒子從小沒了親爺娘,先是蒙父親收養,又在十歲起得母親護佑,我一直……母親走了這一年,兒子很想她,我知道父親更想她!那時兒子年輕,很多父母親的事並不很清楚,我只想再听听母親,如同她還在……

他父親沉默良久,緩緩點了點頭,坐在了椅上,只道,

這一年我總是想起以前的事,總覺得她沒離開,還在這里等我回來。

他將目光從投向窗外,暖風徐徐,春光燦爛,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上巳節……

第一章無賴草民

大唐咸通元年十一月,宋州碭山午里溝。

家里剛剛辦完喪事,四方桌上供奉著靈位,透過煙霧繚繞,我默念著剛學會不久的幾個字︰先夫朱公諱誠……。朱誠是我阿爺,是鄉里的教書先生,平常他教的是四書五經,鄉親們都叫他「朱五經」。那個平日里不多說話,對我又嚴厲又疼愛,就在他生急病去世之前還費心勞神按住隨時要逃出去玩耍的我,一心讓我讀《詩經》的人,現在已經變成了那個漆黑的木頭牌子。我望望徒有四壁的家,屋里很冷,卻已多日沒有炭火可生。我縮了縮脖子,玩弄著手上凍裂的血紅口子。炕沿上正坐著悲戚的母親,我和兩個哥哥並排站在她面前。她無限哀愁地看看我們,用哭過的嘶啞聲音道,

如今你們阿爺沒了,家里也沒甚生計嚼果。親戚族中也不富裕,不好長靠人家。听說蕭縣劉崇家大活兒多,我尋思著帶你們去蕭縣,你們就隨為娘給人家做活掙口吃的吧。

十三歲的大哥聞言重重點頭,道,

娘就放心吧,我好好做活,管保餓不著您和弟弟。

母親努力露出一絲微笑道,

還是全昱疼娘啊。

她又看向二哥,嘆道,

存兒,你和溫兒也該跟著你們哥哥學學,不能整日里玩了。如今不比當初,到了人家家里,少不得低眉順眼多做活,別讓人家嫌棄咱們母子才是。

二哥听了滿不在乎,反而大聲道,

娘不必擔心,誰要是敢欺負咱,我們就揍他!是不是朱溫?

二哥突然轉頭問我,我看著二哥舉到胸前的拳頭,忙點點頭。娘瞅了二哥一眼,斥道,

少胡說!帶壞了三兒!你不過一個十歲的小子,三兒才八歲,毛還沒長齊,要揍哪個!還不老實著,都跟著你大哥,莫惹事!

幾天後,撇了窮家茅舍,母子四人踏上了去蕭縣的求生之路。也許看中了一個女人和三個小子都可以做活,劉崇便收留了我們母子四人。

劉家的活計果然多啊,從早到晚,沒白沒黑地干,所為的不過是一日三餐的吃食和一個容身之處。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家雖然不富裕,但依靠父親的在學塾所得的「束修」和母親的勤儉持家,朱家一直是午里溝頂門立戶讓別人瞧得起的人家。而我一直是那個小鄉村里整天頑鬧不知憂愁的孩童。沒想到在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死的時候,我最親近的人死了;在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生的時候,我就得給別人當牛做馬地活著。

母親和大哥,每天任勞任怨地听主家使喚。只有我和二哥還在有意無意地逃避巨大的家庭變故,什麼鋤草、耕地、放牛、喂豬,所有該干的不該干的都去他的,還是每天舞槍弄棒打鬧玩笑來得痛快。母親倒是對我有些憐愛,雖不喜我玩鬧卻也很少說什麼,可那劉崇就不同了。原本以為是四個實實在在的勞力,可現在只有兩個,那兩個小子竟是吃白飯的!他舉起了棍棒和皮鞭。

不干活就得挨打,挨了打的我不得已就得去拾起被我拋棄已久的活計。原來打在身體上的疼痛是讓人屈服的最簡捷辦法。可在母親和大哥的辛苦勞作和庇護下,我對那些賴以生存的活計著實提不起什麼興致。仿佛那樣整天勞作只為一口吃的。這話又說回來,像我們這種人,不為掙那口吃的,活著還為什麼?我說不上來,只是在一次次挨打後,我學會了如何想方設法地躲避劉崇的眼力,如果不小心被逮住,更是要眼措不見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我和二哥不干活溜出去有何要事呢?當然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走街串巷上房揭瓦,東家打狗,西家逗雞,什麼能讓人驚呼,什麼能讓人慘叫,什麼能讓人著急,什麼能讓人大哭,我們就干什麼。誰要是有膽子阻止我們,甚至斥責、謾罵,更有甚者掄著家伙上來跟我們干仗,那就更有意思了。我們定要給他更大的整治,直到整得他哭天喊地,跪地求饒方能罷休。再不然就讓他嘗嘗誰的拳頭硬。

看著他們的慘樣我就從心底里興奮滿足。沒爹怎麼了?母親是幫佣怎麼了?你們一個個還不是讓我給打趴下了!久而久之,鄉鄰們都躲著我們兄弟倆。要是上街,家家忙不迭地關門閉戶,迎頭撞見,便慌忙另擇路而去,躲不開的,斂聲屏氣低眉順眼躲瘟神似的趕緊走掉。我成了他們口中的「無賴」「潑三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混過去。漸漸地整個蕭縣沒有一家不怕我們的,雖然我知道那懼怕背後是極大的厭惡。可是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那大哥倒是老實本份,為人和善從不與人爭執,但是他整天驢一樣繁重的生活,被人吆三喝四使來使去,有甚出息?倒不如四處游蕩為所欲為,高興就高興,不高興便不高興,暢快淋灕地過一日是一日,豈不快哉!漸漸地,在蕭縣,不務正業,浪蕩無賴成了我和二哥的名字。

因為我,母親不知多少次賠著尷尬的笑臉到人家門上去低三下四地賠不是。每次回來,她都要流著淚重復幾乎同樣的話︰三兒啊,莫要再惹事,在人屋檐下豈能不低頭!我兒既不事生計,也可另圖他路,也好讓為娘老有所倚啊!我不耐煩地听著,臉早就別到一邊去,待她說完,便賭氣搶過大哥手中的活兒蠻干一氣。

那劉崇早就不敢打我了,或者說已經不屑于打我。那次氣不過我們兩兄弟屢次生非,便以主人的身份指著我罵道,

你個潑三兒,做點正經事難道會要你的命不成?現如今這生計活你一樣也拿不起,將來靠甚過活?讓你老子娘養你!你爺好歹是個讀書人,他的陰靈兒若知道有你這麼個不屑兒,他在地下好安生!

他這樣罵我,按照我的常理,此刻他已挨了我的拳頭,管他是不是給我們提供吃住的主家。但他說到我阿娘,又提到我死去的父親,不知為什麼,我心中掠過一絲酸楚,握緊的拳頭竟沒有揮出去。

片刻,我昂起一張滿不在乎的臉,指著他的倉房道,

夠了,我如何過活不用你管!你把那里面的弓和砍刀給我。

劉崇不解又害怕地看著我。我輕哼一聲道,

你不就是讓我干活嗎?我干!我拿弓和砍刀去山里給你家打獵,既不在此擾你,你家又有進益,可好?

其實我早就看他庫房里有幾樣好東西,想拿出來試試手,正好趁此機會光明正大要過來,強似偷取。

劉崇居然同意了我這個說不上是好是壞的提議,只是反復警告我不許拿這些東西惹事生非。

從此,我和二哥又有了新鮮玩意兒,在山里打獵是幌子,耍大刀,射箭才是真。當然,為了檢驗一下習練成果,順便打個山雞野兔帶回也未嘗不可。

劉家上下和鄉鄰一時間似乎都松了口氣。不過有我們手中新添的「凶器」,大家對我們依然很忌憚,而我則感覺說不出的得意,有刀箭在手,自由自在,想干什麼干什麼!就連那劉崇的母親,也經常捻著串佛珠給劉家的人念叨,

莫要小看朱三兒,他將來必是個成大事的主兒!你等寬待于他才好呢。

哈哈,這老婆婆也忒會說話。別人都罵我是禍害,她也未必不這麼想,只是眼見別人往死里踩著我罵,而我反而禍害更甚,她呢,反著說,一是讓我受用得很,二是我在「盛名」之下倒收斂了許多。劉老婆婆,高明!

就這樣,游手好閑、打架斗毆、舞刀射箭、打獵取樂的日子一直混到了乾符四年,那年我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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