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三五)

作者 ︰ 白玉有紋1

從守坤宮出來,已是午初時分,該去定乾宮大書房接高曜回來了。午間的陽光甚是強烈,照在臉上火辣辣的疼。我只覺自己是一條擱淺在河灘的魚,于這肆無忌憚的熱烈毫無辦法。我暗暗嘆了口氣,正要走下台階,忽听身後惠仙追出來叫道︰「朱大人——」

我轉身道︰「姑姑還有事麼?」

惠仙屈膝行禮道︰「奴婢謝過大人。」

我微微一笑︰「何必謝我,這都是姑姑的心思。」

惠仙道︰「奴婢雖有心,奈何嘴笨。奴婢只望大人能常來守坤宮才好。」

我低頭不語,忽見車舜英扶著小丫頭的手出了守坤宮,桂旗在後面相送。車舜英便向桂旗笑道︰「皇後娘娘常說朱大人不但學問好,口才也好,今日算是見識了。」說著也不看我,一路向南去了。

桂旗看她走遠了,便上來行了一禮,微微冷笑道︰「這位車大人自覺是皇後挑選入宮的,這些日子常在椒房殿陪伴皇後,那殷勤小心,連奴婢也自愧不如。雖然她與大人同是從七品女巡,但听說從未教過平陽公主一字半句,可能通共沒讀過兩句書吧。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樣的女巡連奴婢都未放在眼里,大人就更不必理會了。」惠仙微笑不語。

我抿嘴笑道︰「二位姑姑放心,我不會將這些小事放心上。姑姑以後若還有難處,只管來告訴我就是,我也可想想辦法,總好過姑姑獨自發愁。這會兒二殿下放學了,我也該走了。」

桂旗和惠仙齊齊施禮,目送我向南而去。

一覺睡到傍晚時分,西方的雲朵如絢爛的薄綃,層層圍繞著落日,緩緩下沉。庭院中灑了井水,花香裹挾著濕潤的熱氣,仿佛大地經過烈日一天的炙烤,也大大松了一口氣。枝葉茂密的丁香花樹旁,綠萼帶著四個小丫頭圍坐在一張矮桌旁打雙陸,見我走出靈修殿,忙站起身來道︰「姑娘這一覺好睡,這會兒可要傳晚膳麼?」

我笑道︰「你們樂吧,讓紅芯去傳膳就是了。」

綠萼拍手道︰「姑娘真是活菩薩,奴婢就要贏了呢。」復又坐了下來。

紅芯笑道︰「你們這起子懶丫頭,看芳馨姑姑回來了怎麼罰你們!」

綠萼回頭笑道︰「明日紅芯姐姐只管坐在這里玩,一應大小事都交予我來,可好?」兩人嘰嘰呱呱說笑了好一陣子,紅芯這才去茶房傳膳。

我閑來無事,便站在一旁看她們下棋。忽見芳馨從照壁後轉了出來,向我行禮,輕聲道︰「方才奴婢從外面回來,走到思喬宮的西側門,見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和大宮女良辰和從里面出來,正要四處去傳旨。因遇到奴婢,便先對奴婢透了些子,一會兒還要來長寧宮傳旨的。」

我眼看著小西與綠萼的黑紅棋子,心不在焉的道︰「是何旨意?」

芳馨垂目道︰「皇上口諭,陸貴妃身懷帝裔二月有余,遇喬宮上下加賞半年俸銀。皇後此刻也在思喬宮,說是讓陸貴妃安心養胎,連晨省都免了。」

我大吃一驚,轉頭看著芳馨,疑惑道︰「兩月有余?!」

芳馨道︰「照理,上個月陸貴妃病了七八日,太醫院就當診斷出來了,想不到瞞得這樣緊。」

我慢慢走回靈修殿,呆坐在書案旁。芳馨跟了進來,默默侍立一旁。我深深吸了口氣道︰「姑姑,上次你告訴我,陸貴妃可能因被王氏羞辱之事在宮中自盡,是不是?」

芳馨道︰「這事自皇上到思喬宮上下,都問不出實情。」

我沉吟道︰「陸貴妃若那時便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怎會因為王氏的那點羞辱,就憤而自盡?」

芳馨恍然道︰「姑娘所言有理。但曾娥又確實听見穆仙與皇上說過‘自盡’二字,這就奇了。」

我閉目默默思想,完全不得要領。忽听紅芯的聲音道︰「姑娘,晚膳齊備了。」我一睜眼,只見紅芯雪白的裙角一閃,她已經進了南廂。我緩緩走進南廂,坐在榻上。小丫頭端上一碗素雞荸薺冬菇湯,紅芯笑道︰「姑娘,您說世人都是怎麼想的。豆腐皮一樣的東西,明明是個素菜,偏偏要叫做素雞素鴨的,仿佛離了肥雞肥鴨子便不能吃飯似的。」

芳馨笑道︰「素雞的味道與口感原本就與雞肉相似,吃起來似是葷的,其實卻是素的。」

我心中一動,喃喃道︰「吃起來是葷的,其實卻是素的……」腦中如陰霾的天空忽然透出一道金色的陽光,一切豁然而解,不禁苦笑道︰「嘉妹妹,你若不是那麼警醒,不是那麼忠勇,何至于遭此滅頂之災啊。」

芳馨與紅芯相視一眼,都不敢言語。南廂中靜悄悄的,芳馨擺箸,紅芯布菜。忽見高曜的乳母李氏來了,行了禮說道︰「二殿下請大人去啟祥殿一道用晚膳。」

我回過神來,笑道︰「請嬤嬤回去告訴殿下,我這就去。」說罷命人端了飯菜去啟祥殿。

高曜與丫頭們寫完了字,便纏著我說故事。殿外起了大風,厚厚的雲遮住一彎新月。丁香樹左搖右晃,嘩嘩作響,唯有日晷上的銅針兀自巋然不動。今夜恐怕會有大雨。也好,下了雨便不會這樣苦熱了。高曜仰頭興致盎然的看著我,我略一思想,笑道︰「昨兒是五月初五端陽節,玉機姐姐便說個端陽節出生的人的故事,可好?」

高曜笑道︰「玉機姐姐快說。」

我一笑,娓娓說道︰「齊國的靖郭君名叫田嬰,曾做齊國的國相十一年,封于薛地。

田嬰有四十幾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小兒子叫做田文,是一個最卑賤的侍妾在五月初五那一日生出的。他剛剛出生,田嬰便命侍妾拋棄這個兒子。但田文的母親並沒有听從田嬰的命令,悄悄養大了田文。待田文長大了,便由其他兄弟們引見,見到了父親。

田嬰十分憤怒,責備田文的母親陽奉陰違。田文忙伏地道︰‘文斗膽請問君,何故不肯養大五月所生的兒子?’

田嬰道︰‘五月出生的兒子,將來定然長得和門楣一樣高,會妨害父母雙親。’

田文又問道︰‘請問君,人的命運是上天所定,還是門戶所定呢?’

田嬰答不出來。田文便道︰‘若人受命于天,君又何必憂愁?若受命于門戶,那麼何不加高門戶,誰又能再長得高及門楣呢?’田嬰無言可答,從此不敢忽視他這個小兒子。

很久之後,田文又問田嬰︰‘兒子的兒子叫做什麼?’田嬰答道︰‘是孫子。’田文又問︰‘那孫子的孫子呢?’田嬰答道︰‘是玄孫子。’‘那玄孫的孫子又是誰?’田嬰嘆道︰‘這卻是不能知道了。’

田文道︰‘父親做齊國的國相,歷經三王,齊國並沒從鄰國得到尺寸之地,而父親自己卻富累萬金,門下見不到一個賢人。父親的**中,眾人將綾羅綢緞踩在腳下,從不愛惜,而門下的士人卻連粗布短衫也穿不上。父親的僕從有吃剩下的飯食肉羹,但門下的賓客卻連谷糠也吃不飽。如今父親又厚積錢財,秘藏珍寶,要將它們傳給後世不知為誰的人,卻忘記了國家在日日衰退。文不以為然。’

于是田嬰便讓田文主持家中賓客往來之事,田嬰漸漸揚名于諸侯之間。諸侯都派人來請田嬰立田文為太子,田嬰便應允了。田嬰死後,田文代父掌管薛地,世稱孟嘗君。」

高曜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人便是雞鳴狗盜的孟嘗君。」

我看著高曜明亮清澈的雙眼,問道︰「孟嘗君原本只是靖郭君最卑微不過的一個兒子,最後卻能做太子,這是為何?」

高曜朗聲道︰「因為他說話十分有道理。」

我點頭贊道︰「殿下說得很不錯,孟嘗君的出身雖然卑賤,但他憑借不凡的見識,贏得了父親的信任。」說著我走到高曜面前,蹲子,語重心長的說道︰「《易經》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個人無論出身貴賤,有何得失,都是過去的事情。唯有當下自強,才是如今可以做的事情。」

高曜茫然道︰「夫子在學堂里也說過這話,究竟怎樣才是自強呢?」

我微笑道︰「若放在殿上,便是好好念書,努力增加見識。若有朝一日父皇考較起來,殿下能夠像孟嘗君一般出言必中,那才好呢。」

高曜側頭道︰「父皇也會像靖郭君一樣立孤做太子麼?」

我拉了他的手道︰「可能會,可能不會。皇上立誰做太子,由皇上思量。殿下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努力讀書便好,其余的事情,多想無益。孟嘗君向父親諫言、為父親善待賓客的時候,只是一心一意的為父親分憂,並未想過將來要做太子。但也唯有這樣的君子,就算出身卑賤,也必超然眾人之上。殿下要做孟嘗君這樣的君子和孝子,好麼?」

高曜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從啟祥殿出來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大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點,瞬間濺濕了身上的單衫,我不禁瑟瑟發抖。紅芯和綠萼一左一右的扶持我,雖然走在游廊下,但紅芯仍是撐了一把大傘來阻擋飛濺的雨水。回到靈修殿,芳馨沏了一壺滾燙的茶上來。眾人服侍我梳洗完畢,我便倚在床上看書。

恍惚听見有人拍打宮門,我便起身走到外間查看。不多一會兒,長寧宮掌事宮女白走進來稟道︰「大人,有一個姓曾的宮女,來找芳馨。」

芳馨看我一眼,說道︰「必是奴婢的同鄉,那個在定乾宮書房里服侍的曾娥姑娘,待奴婢去看看。」

我點頭道︰「這樣大的風雨,還跑出來找姑姑,定是有什麼急難之事,姑姑要好生問問才是。」

芳馨會意,隨白去了門房。過了很久才回來,面色蒼白,為難道︰「確是曾娥姑娘,只是她這次闖下大禍,奴婢雖想幫她,也不得門路。」

我好奇道︰「是什麼事情?」

芳馨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我和紅芯,紅了臉道︰「這事情小姑娘們听不得。」

我笑道︰「既是听不得,那不听也罷。都各自歇著吧。」

窗外風雨大作,雨點打在樹葉上有沉悶的噗噗聲,雨水從溝中流走有響亮的嘩嘩聲,夾雜著掛角銅鈴叮叮當當的聲響,我仿佛整夜都在做夢。忽然只听得檐下偶爾的滴答聲,頓時醒了過來。東窗上晨光微曦,又是新的一天。

五月二十日,皇帝終于帶兵出征了。整整兩個月,听說並不順利。

七月二十日清晨,我從大書房回來,還沒來得及用早膳,守坤宮忽然來了個小丫頭,讓我立刻去聆听皇後的訓示。皇後從來不愛將妃嬪女官長留宮中,今日卻如此鄭重,必是有所處置。過去兩個多月中,皇後將一個犯了偷竊之罪的宮女打了十杖,趕到搗練廠做苦役。又將升平長公主的舒玉齋里一個私自出宮的小內監打了十杖,好在升平長公主求情,總算還能留在內宮當差。今日又不知要處置何人了。

小丫頭剛走,芳馨便急急忙忙走進靈修殿,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道︰「奴婢求姑娘救救曾娥,曾娥如今被拘在皇**里,听說很不好呢。」

我大吃一驚,忙扶起她道︰「姑姑這是何意?曾娥又所犯何事?」

芳馨漲紅了臉,說道︰「事到如今,奴婢也顧不得了。姑娘還記得曾娥在端午之後曾冒雨來找奴婢麼?」

我頓時想起來,說道︰「我記得那次風大雨大,她夤夜來找姑姑,不知是什麼事?」

芳馨道︰「之前曾娥與一個御前侍衛相好,奴婢曾幫她遮掩。誰知竟有了身孕。她自己沒了主意,便慌慌張張的來找奴婢。」

我大窘,忙止住她道︰「姑姑不必說了,這樣有傷風化的事情,我怎麼好向皇後開口求情呢?」

芳馨道︰「如今她被拿住卻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她昨晚偷偷拿了皇上書房中的一對玉獅,扮作小內監,偷了定乾宮管事的腰牌出宮去,被拿住了。」

我松了口氣道︰「這事倒還可以求情。她出宮是為了逃走麼?」

芳馨道︰「是。只是她容貌太過清秀,扮作小內監也實在不像,被人認了出來。已經鎖在值房里一整夜了,今天一大早便被送到皇後面前等候發落了。如今眾人還不知道她有了身子,只求姑娘說說情,免了杖責,保住她母子二人的性命便可,也是積陰鷙的好事。」

我嘆道︰「我盡力一試。但皇後的性子姑姑是知道的……」

芳馨道︰「奴婢明白。奴婢先代曾娥多謝姑娘了。」說罷跪下磕了三個頭。

注︰

1,出自《史記•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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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寫到前傳至為狗血的情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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