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十八章

作者 : 陈染

血缘的关爱是经过长久的积淀而来的,它是内心自发的果实。♀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我以为任何一类缺乏感情积淀的自私自利的父母或自私自利的子女,倘若以血缘关系为由而向对方索取,都无异于一种敲诈。

除了我母亲,我几乎是在一个冷漠如陌路的家庭里长大,大概是由于缺乏,我至今有着强烈深厚的“恋父和恋母情结”。直到我18岁父母离异,才算逃离了“暴政”。我当时正值高考,在偌大的北京城,连一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夜晚就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直到我妈妈的一位好心朋友借给我们一处废弃了的小寺庙里的一间极小的库房。我在那里住了四年,我的青春就在那里生根发芽。

有一次我跟妈妈去姨家,站在姨家夜晚的阳台上,只望见万家灯火,一片人间的温馨海洋。我独自站在那儿凄然泪下……后来,我对妈妈说,“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家?”

现在,父辈年事已高,对我开始表示适度的关心和慈祥,我自己也具备了不畏一切强暴的成年人的勇气。可是,这一生的残缺是永远抹不掉了。至于我内心的恩怨不想再提一个字!虽说“宽恕别人意味着解放自己”,但是“彼此彼此”的原则,是我克制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

我至今最为痛恨和反抗的就是有人冲我大吼大叫,出语狂暴。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出门前与我的爱犬三三的悄悄话是:“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在一切强硬和暴政面前,我宁愿愚蠢地选择当“烈士”!让一切强硬和暴政见鬼去吧,我们只对温柔妥协!

记得我的一位书生同事,有一天玩笑间聊起他的家。♀他说他每天晚上都给他十三岁的女儿捶捶背,孩子读书太不容易了。他对女儿说,咱们家呢,你妈妈是你的厨师饭碗,我呢是你的勤务员。你妈妈是咱家一把手,你是二把手,我是三把手……我听了感动得心如刀割,眼里莫名地涌满泪水,转过身去。我觉得,无论他这一生是否成就非凡,他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父亲!他的女儿真是无比幸福!

有多少在冷漠家庭中成长的人,无论他(她)年龄多么大了,思想多么高深,事业多么有成,财富多么丰厚,他的内心一生都将是一个渴求温暖的脆弱无助的孩子!

2、我怎么舍得再见你呢

昨晚,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她的爱犬在医院早已宣布死刑的前提下,依然舍不得放弃,又坚持了一个多月的医治,终于在昨天,饱受痛苦的狗狗死在她的怀中,死得那样的懂事,那样的仁慈,那样的不舍!我想,它一定至死也不肯让主人为它揪心疼痛,为它内疚流泪。

我哽咽无语,竟然跟着流眼泪……

虽然,这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狗,但是,因为我的爱犬三三的缘故,天底下的狗都成为我的心痛,我听不得、也见不得我最信赖的朋友——狗狗们的任何悲剧。

第二天清早,我离家出门前和爱犬三三做了长时间的告别。三三是一只感性、深情而听话的狗狗,它用眼神死死抓住我的表情,无辜得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我只有给它做好充分的“思想工作”,才可以在外边的不尽美好的人世间忙碌得踏心。它眼巴巴望着我离开家,我的后背能够感觉到它期待的目光。然后,它就卧在门口,开始了一天的期待。

外边阳光绚烂,小区拥挤的花园里绽放着夏日浓郁的花朵。我并不满意这个社区的环境,我喜欢那种有着大片茂密的树林、柔软润湿的苔藓,以及蔓延着半明半昧光线的清静之地,在棕黑色的石子小径路边,有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寂静中你可以低头漫走,或者独自交谈,或者长时间沉湎。在我忧郁而感性的青春期,我曾怀着无以名状的激情沉溺于这样的幽境;岁月流逝,时光荏苒,如今,不再年轻的我,感到满身风尘,疲惫倦怠,理性上早已无所执著,但我依然愿意给自己找到一个这样的幽静安宁的藏身之所。

昨晚朋友的电话以及连日来身边发生的事端,使我此刻感到神思恍惚。于是,我试图观察晨光、树影以及荒凉的石缝间的水滴,以便转移注意力,如不这样,我的心思肯定跳不出那些糟糕的情绪——关于狗,关于我们人类。说不定就会落到某件忧伤的事端上去,或者那些我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什么感觉上面。

我的想法有时是有点“失态”的,有时候忽然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成熟不老练的“病人”。在日常生活中,我总是让自己尽力和有用,好像唯此才算尽职尽责,才能保持家庭以及各种关系的和谐平衡,这常常使我倦累不堪和难过!更使我感到我们人类的某些狭隘和自私。当然,这种内在的情景外人是很难察觉的,因为它只在我自己的身体内部发生,然后被自己消化,直至消灭。

其实,我早已懂得,任何心事重重的人都会是健康受到损害的人。我常常想,以我的瘦弱之躯,有什么理由再让自己不顺从现实和顺应自然呢?有什么理由忧思多虑、百感交集呢?倘若上苍对我们仁慈,那就让我们人类的神经木讷一些吧。让多思的人们,闭上内心的眼睛吧。

我用力呼吸了几下绿叶旺草们坚韧而粗糙的气息,然后静心平息地对自己说,平衡的能力就是健康的能力,平衡的能力就是成熟的能力。我们必须学会不思索地生活。

然后,打开车门,钻进汽车。

上路后,我打开音响,正好是苏芮的《酒干倘卖无》,这是我熟悉又熟悉的一首老歌了,讲的是一个被捡来的女孩、一个哑巴父亲和一只忠诚老狗的令人心碎的故事。当我听到她唱,“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我的泪又涌了出来——我想起了我那不会说话的哑巴爱犬,和那些能说会道的人群……刚才说服自己的所有大道理完全失效。

镇静了一会儿,说服了自己一会儿,然后,只有继续上路,奔赴这个比狗狗们的世界复杂得多的人的世界。

我在想,十年后(如果三三足够长寿的话),我的爱犬将弃我而去,这当然不是它的本意。倘若它能够拥有足够的岁月可以活下去,它一定愿意陪伴我终其一生,直到安葬好我之后,它才会觉得有权利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当然是它力所不及的。

从宏观上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虽然眼前的每一天我尽量保持乐观主义的姿态。对于三三,“十年”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个死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人,这种悲观有其必然性。记得有一位英国作家乔治·吉辛曾谈论过这类话题,大意是,任何两个人倘若不是偶然接触而是经常在一起厮守的话,那种表面的和谐下得暗藏着多少自我抑制啊。人,生来就不是与其同胞和平相处的。

我想,他所说的也是我们人类的局限之一吧。想一想,在我们和自己最亲密的人之间,发生过多少冷漠疏远、真真假假甚至背信离弃呢!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理解那种脆弱的人们宁愿独守安宁的生活呢!

我知道,在我一贯的思想脉络中,自由和悲观的倾向有点严重,这影响了某些人对于身为作家的我的认同。但是,这种倾向却从未妨碍过我本人对于人类的悲怜、仁爱和责任之心。这已足够。

有人说,现代人的感情方式有多种多样,“深情款”、“轻松款”、“交易款”、“娱乐款”等等。我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太乏味,太单一了。除了第一款,别的似乎兴趣不大。这可能跟我大学时体操课不及格有关吧——“平衡感”和“内定力”比较弱项。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对于与人类相处的能力,我终究是有所进步的吧。“与时俱进”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英明的决策啊。

记得,在我短暂的博客经历中,有一个令我难忘的留言,他说:也许,用离开来爱你,才是一种真正的“酷”,一生一世的、永不再见的离开……我怎么舍得再见你呢……

我时常在心里默默回忆这段话,并感动于这样的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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