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十七章

作者 : 陈染

8、识人

吴先生是一个画家,他从巴黎来。♀+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在他到来之前,他的滔滔不绝的声音已经从电话筒里为我大致勾勒出他的相貌,以至于为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无一丝惊讶。他大约60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典型的江南人样子。穿着亲切随便,肩上挎着一个装画用的帆布袋子。他一进门就热热闹闹的,把布袋子随便往地上一丢,像老熟人一般径自坐到沙发里去(尽管是第一次见面),然后就打开话匣子。在他把嘣豆似的哗哗啦啦的句子送到我的耳朵里之际,一杯热茶也被他咕咚咕咚送进月复中。既不拘谨,也不客套,但也决不是信口开河。吴先生大约迟到了一个小时,依我的习惯应该是很生气了。但是,从他进得门来的一瞬间,我便放弃了生一下气的姿态——对这样(貌似)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是生不起气来的。

吴先生讲话有一个特点,凡事都要有个来龙去脉。他说一张桌子,首先得从这张桌子的木头说起,继而是这种木头来源于什么树,再后是这种树产于哪里,它的特点又是什么,最后才会说到这张桌子本身。所以,他讲话圈子总是兜得很大。有时候,一件小事,其实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若是语言吝啬之人,或是习惯于电报语言的人,甚至只消一句话,就切到点子上。但话落到他嘴里,往往说得源远流长,一波掀起众澜,汪洋恣意。他习惯于一个话头引起另一个话头,而另一个话头又引出另一个,一环套一环,结果,一条细水就被扩展成一条大江,一条大江就被膨胀成一片汪洋。再做一个夸张的比喻,吴先生若是想说南极,他得从北极说起,然后舌头一转弯,就绕到东海,从东海再来个180度,又绕到大西洋,让听者在心里暗暗地为他捏一把汗,担心他圈子兜得越来越大,最后绕不回来。♀但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吴先生在他清晰的逻辑里绕够了,话音一顿,忽然就落到南极上了。

听者提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以前也曾遇见过这样的好人,这种热心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问一答十,而且还经常地自问自答,你根本不用广泛地全面地展开你的疑问,你只消轻轻点其之一,就可以获得全部的回答。比如,你想知道一套房子的样子,你只消问客厅如何,他自己就会接下来自问自答:卧房是什么样呢?卧房如何如何。厨房是什么样呢?厨房如何如何。以此类推。吴先生就是如此。

我常常透过一个人的言语,感觉到一个人。印象中,大凡冷漠或慎重之人,语言都是简约、扼要的;精明的人几乎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总是询问、探听对方的情况;心虚没底气然而又有点浮名的人,习惯于夸夸其谈,指点江山,顾不上沉着与倾听,急于发表一些总结性或结论性的句子;而富有成就、德高望重同时又练达之人,说话往往比较内敛、节制,貌似随便,其实格外审慎,切中要点,且滴水不漏,感受多于结论,不轻易说出否定性的句子,留在肚子里的话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青春期的人(并不一定指年龄,而是心理状态),一般容易夸张、极端、激烈,“恶心得要死”、“当场就晕倒”俯拾皆是,出言不逊,锋芒毕露,语惊四座,激扬而澎湃;圆滑而又不缺乏诚实之人,说话大而空,既落到要害处,又碰不到什么,让人抓不着辫子,闪烁其词,凭借听者的心领神会,似乎疱丁解牛,游刃有余……

吴先生的言语方式,是众多有意思的交谈方式中的一种。

9、现实主义者的行走

我经常深深想念一句话:“人应该从墓地回家的路上成为一个诗人。”(一位诗人语)可是,我们是多么难得走在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啊。我想象那小路应该隐蔽在头盖骨深处的密丛里,应该裹在薄衫和饥饿的里边,应该是人们精神深处的另一处家园。

白天,当我们在密集如蚁的人群里,在物欲的角逐中,无论我们把眼睛擦得多么明亮,也难以看到那小路。它深埋在身体的里边,只有里边的眼睛才能找到它。可是,外边尖锐的光亮把里边的眼睛完全地遮住了,里边的眼睛闭着,这使我们难以再像20岁时候一样做一个诗人。

我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外表醒着,里边睡着。

对于我,如果你知道土城路通向哪里,你就会理解,一个人为什么无法再成为一个诗人——土城路通向我的面包和牛女乃,通向我蔽身歇息之所的房屋,通向睡眠,通向每一天呼吸的空气,通向我瘦弱之躯的医护,通向工资卡,通向物质的无所不在……

如果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都不能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那么一定是疯了。庞大的现实把我放置于从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我只有在想象中走在那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在夜阑人静或黎明降临的内省时分,一寸一寸细量着生命的光阴。

10、处世的机智

我的朋友y君非常年轻,平时他总是一路哼着小曲,伦敦雾的夹克外衣很随便地敞着,半新半旧的牛仔裤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脚底下拖拖拉拉的,岁数稍大的人见了他,便拍拍他的肩,称赞一声,多朴素的青年!而年轻人见了他,又会被那一身名牌晃一下眼。y到哪儿都显得恰到好处。

他手里总举着一个茶杯,随手从别人桌上抓一小撮茶叶,冲上一杯开水,一副你我不分、不拘小节、没心没肺的样子。他还会在最严肃最沉闷的场合,顺嘴说出一些得体而精彩的小段子,或是从别人那里偷偷拿来的妙语。比如他说,“沉痛是什么?沉痛就是面对别人的幸运而产生的一种心情。咱们这儿谁幸运了?”

于是,博得大伙一乐,气氛轻松起来。y君仿佛什么都是信手拈来、收放自如、水到渠成。其实,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或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心里明镜一般,即使是在某种场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时,也绝对是滴水不漏、纤毫不爽的。平时,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既听得清楚又说得明白。

每次见到y君,我总是想起一个美国人说过的话。他说,一个人若是能非常谨慎地不谨慎,又能非常得体地不得体,他通常能获得极高的社会地位。

所以,每每私下里我总是盼着年轻的y君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官,好去帮我收拾那种欺负好人的人。

当然,能当上大官也是很难的。一个人说一句假话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说假话。如今,少年老成的人越来越多了,看某人只有20岁,其实他的阅历已经80岁。我原来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永久掩饰自己的意愿、永久保持一种违背自己的价值体系的姿态的。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在人群里,有多少头脑在假装成为另外一种头脑!而且,这样的姿态正在从老成的少年开始。

1、人世间,温暖为什么这样难

有朋友问,像我这种先天敏感之人,倘若在后天一个相对健康的环境中长大,能否阻断从问题儿童向问题青年、问题中年的延续?这个问题与宽恕有关。她说,从小她母亲就极为尖刻、严厉、冷漠,父亲极其软弱。若父母均为工农也罢,其伤害恐怕也只是较为粗犷,但父母偏偏又均为知识分子。使其伤害更加精致、细腻。在她最需要情感的时候,他们给了她无尽的伤害。以致于她终生与快乐无缘。现在,父母年纪大了,每每要求她关心他们的时候,她每打一次电话均要进行一场思想斗争。她说,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宽恕,我们还能宽恕谁呢?但问题是父母对她的伤害是终生的。一方面她依然承受着被扭曲的性格之苦,一方面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去照顾父母。

我非常理解她的苦恼,因为与她有类似的经历。

我不是一个“血缘决定论”的信奉者。在日常生活的关系中,我觉得温暖的、宽厚的、奉献的关系最重要,哪怕这种关系是非血缘的。以血缘决定我们的亲密或疏远是愚昧的。知恩图报与冷酷无情同样是健康的人格。来自一个亲人的关怀和惦念,远不如来自一位亲密的友人,这在我们现代人当中是常有之事。倘若我们不幸早亡,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我们或微薄或丰盈的遗产当**馈赠给关爱自己的友人、而必须留给陌路一般冷漠的血缘家人呢?

我的朋友有句日常名言:彼此彼此!

现在,我愿意把它放在血缘关系上,我的血缘哲学是——彼此彼此。

我曾见过温暖亲密的血缘关系,正如齐格里德·克鲁塞在《踏上桥梁》中描述的那样:

他们四个人坐在

电视机前

平均每天四五个小时

他们不必注视

但是他们的手不断地

相碰

在一只盛有坚果的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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