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暮色晚,古钟鸣响。浪客中文网
远山笼于红云霞光中,又是一天将要过去。鹤嘴山青山绿水,寺楼错落。
听着幽幽钟鸣,余音袅响,蓟王的神色沉定无变,若有所思。他站在最高一座寺楼的楼窗里,透过古朴而并不是太大的窗格,眺望着不知遥远的何处。要不是远山阻隔,他或许要将整个天际尽收眼底。
“燕子终究离我远去了!”他心绪起伏,脑中不断浮动起柳燕子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他寂定的身子缓缓晃了一下,神色变动一下,变得有些唏嘘怅惘。
喧闹过后,一切归于平静。自时空越离开鹤嘴山后,他似乎有些不习惯了这山寺中的幽静气氛了。
大道无极,天地郎阔,他的心绪似乎还纠缠于真实和虚幻之中,只是始终看不出这真实得可怕的世界中究竟何处存在着一丝虚拟的痕迹。
数日的沉默无言和冥思苦想后,他做了决定,无论世界怎样,毕竟自己身处其中,何必沉湎于悲思苦索中而令人不得自解?天地之中,有静有动,静者达人心胸,动者扰人清梦。世事纷乱,风雨兼程,已经行过了大半辈子,红颜诸事,了悟于心,莫过于此,倒不如留守鹤嘴寺中,借此钟磬宁音,香火余味,追悟无极大道,寻得长久之身。
他的脸上浮上决然之色,似乎心中已经做了主意。
良久之后,他脚步一动,毅然转身离开了窗口,自楼道间走了下去。
沉静小院,寂然无声。木门掩住,不见里面动静。蓟王犹豫片刻,还是扬起了手,在古漆的门扉上敲了敲。
里面传出一个略显苍老但清朗上口的声音道:“施主心事忧扰,还请拂去徘徊,进屋聊叙片言,或许有用。”
蓟王轻推门扉,步了进去。
里面佛像坐立,道图垂挂。佛脚蒲团上,坐定一个老僧,手捻佛珠,寂然无动,犹似泥塑一般,堪比身后的佛像沉重,沉顿在地。
老僧丝发全无,头顶光光,只是眼眉微白。时空飞脚步轻缓,不忍发出一丁点儿脚步之声,以扰此间清静。
老僧略微侧头,慈眉善目,眼光炯炯,瞧向时空飞。时空飞目光注视着他,嘴角泛出一丝暖笑,径直走到另一个蒲团之上,与老僧对坐。
他嘴角微动,先行轻吐一口气息,继而说道:“光明大师,小徒原本不忍打扰清静,只是心中困顿难开,还望大师给予教诲,以解链锁。”
老僧轻宣一声佛号,目光落在时空飞身上,右手捻着佛珠并不停止,红润清健的脸上也是不动一丝神色,只是保持着淡淡然然,慈和之态,启口说道:“徒儿,你八岁师从于我,如今已历四十二载,诸般所为,为师不曾干涉。原本天地之中,善恶美丑,自有因由,各依规定。渺渺众生,芸芸大众,皆是同行其中,是福是祸,人力皆不可为。你也知为师同样迷茫,又何必求问于我呢?”
时空飞眉头似动不动,眼中幽幽飘闪数十年流逝之岁月,想起一个话题,问道:“大师,想四十年前,你在普陀山黄石台上有言,四十年后,人间烟云又起,乱旗飘动,分合终会归于一统,不知是为何意?主何吉凶?”
光明大师似乎也幽幽回想往事,回答道:“世乱纷呈,重积不可轻破,需大力以撼,方能化浊为清,变换天色。此乃世之注定,已历万载,非我独言。观天之象,此乃交际之中,要快可快,要慢可慢,须看徒儿行止了。”
时空飞不解地问:“大师,依你所看,是慢是快,以何为好?”
光明大师扬眉道:“快而易折,慢而易挫,此间真意,还得亲历所为,世间轮回,无有勘破者。”
时空飞眼神忽而聚拢,猜问道:“大师,莫非此人应在时空越身上?”
光明大师摇摇头,微笑道:“物有两面,正反两性。至极而生反,至性而不性。原本你为反性,却不想反中显正,为师已经满意,因此不曾干涉于你。世事如此,不宜大悲大喜。为师乃一朽僧,佛道修为,越修越浊,浑浑噩噩,倒不知诸事如何,反不如枯坐于此,不理不问,方是为好。”
时空飞眼中泛出光彩,微微一笑:“大师修为,已到化外之境。您是想说,世间万物,自有法定,不宜强加干涉吗?大师,从前徒儿因您教诲良多,方有这番成果,亦懂得正反区分,不是至恶之人。不过,徒儿始终修为粗浅,如今有真和假两般矛盾纠缠心中,不得解开。徒儿想自今以后暂停朝廷与江湖二事,更加敛慑心神,以观其变,方得要领。”
“嗯!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光明大师微微颔首,“有此念想,不为不好。不用多忧,想必行之,行之有效。”
时空飞微微一笑,眼神看向光明大师的时候极其温和,亦且敬重。他垂首示礼,心胸比之先前豁然了些,拜辞道:“徒儿知大师言语隐晦,却含真意。徒儿听您一席话,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徒儿这就告辞,再有烦恼,又来听教。”
“嗯——”光明大师眉目慈善,和颜悦色,目送时空飞起身出屋去了。
房门依旧关好,蓟王立在门前,沉思片刻,便即缓步朝院门走去。院中梧桐栽种,叶儿拂落,清清静静,已泛秋意了。
寺院宽大,建筑不拘一格。
一处楼阁上,木栏雕镂,窗格开着。白发垂于肩头,黑衣掩映,肌肤美若天然。白秀英依旧如此妆扮,玉手拄着下巴,脸上淡淡忧愁,心事分解不开。
“小姐,你在想什么呀?”翠烟于后发问,声音柔和,关切异常。
白秀英秀目眨动,微微侧头,问道:“翠儿,你说天下间有那愿意为你而死的人,虽是种恨在前,你是否还应该记恨于他?”
翠烟摇摇头,笑道:“小姐,原来你是在想他呀!唉,小姐,其实依翠烟看来,此人莫名其妙,心中不定。那日你刺死了他,侥幸他又活了过来,况且临死之际,愿意为你挡住云中燕的致命一刀,也算是对你有意了。我看老爷的仇也算有所了结了,小姐自此不必伤怀,耗费心神了。”
白秀英依然有些不开怀:“我爹的仇早已烟消云散,我不是想着这个,我是觉得,从始至终,我都想得极端了些。甚者,差点酿成大错!我虽然亲手刺他,如果他真的就这般死了,我也断然是不会活的。”
翠烟略含不喜,嗔道:“小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越想越是复杂,不如不要去想。你这段时日疲惫,就在寺中休养一些时日,咱们再回郓城县去。”
白秀英道:“听爹爹的口气,他要留在寺中,我看爹爹的心情并不是太顺畅,亦且我向他讨学武功,不可耽废,咱们就暂且留在寺中,陪陪爹吧!”
翠烟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小姐,先前你为了报仇因而勤练武功,现在仇恨已解,为何还要如此尽心,勤加习练呢?”
白秀英转过身来,身形依然妙曼,缓缓地道:“其实,默默相思,心念对方,也未尝不是美事!他的功夫那么好,如若我不长进,日后再见,就相形见绌了。再者说了,我无事可做,惟有练武,能让时间飞逝,解去无聊。”
翠烟打趣地道:“小姐,原来你除了想他,还是想他,就连练武,也能从他身上找到理由。如此这般,你似乎整颗心儿,都是他的了。”
白秀英毅然说道:“我就是要让我的整颗心,都变作他的才好。经过那日之事,我恍然明白,人间真爱,莫过于此。只要他心中有我,一切也就足够。日后变故,我相信上天眷顾,会让我们走到一起的。翠儿,你没亲身体验过,自然是不明白这其中的感受的。那日,我原本伤心欲绝,想自此落发,月兑却缘缠,不想又从他眼中看出一切——他自始至终心中有我,与我并无冤仇,受我致命的刺伤,竟丝毫不怪我、怨我,还开解我,体谅我,疼惜我,我又岂会不知道?人世之中,真情难得,又何必在意那么许多?如果我再胡乱使性,记恨于他,就是自增烦恼,不明所以了。原本我想随他而去,终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思想这还不是时候,江湖路远,须得心意浓厚时,他自然会来见我的。”
翠烟嘻嘻地笑着说:“希望如此吧!”她接着试探地问:“小姐,不知那郓城县新任的两个都头朱仝和雷横,现在怎么样了?”
白秀英眼神一亮,转面看向翠烟,玉指戳她鼻尖问:“小鬼头,怎么这么问?有心事瞒着姐姐呀?老实交代,你看上他们两人中的谁了?是朱仝还是雷横?还是两个都看上了?”
翠烟玉脸生红,委屈地道:“小姐,你可不要冤枉翠烟呀,什么两个都看上了?这样的事我可不会,谁也不曾瞧上,只是想那段日子,他们两个在我们府上帮了不少忙,又听说此次带兵去围攻梅花镇的也有他们两个在,只是不知战况如何,凶险怎样?”
白秀英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不知后来怎么样了。听说吕将军领了几千的人马去,真心希望他不会有事!”
“放心,你心上人他不会有事的!”白秀英话刚说完,就听楼脚一个雄厚的声音传了上来。
白秀英心里一咯噔,口里道:“爹!”倚窗一看,果见黄袍晃动,打扮雄伟,蓟王的前脚已经迈进了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