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这折子戏,仍是沈落月定的,《桃花扇》中的最后一出,《入道》。
这是一个借男女离合之情,诉家国兴亡之意的故事。而今天,沈落月并非那个艳绝天下的秦淮名妓李香君,而是束了长发,戴起公子巾,成了那位混沌一生的落魄文人,侯方域。
小生的戏,自己已是许久不唱了,但今日她却只想任性一次,只有借着侯方域的口,沈落月才能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拥有留下去的理由。
过门很快走完,只见那个在国破家亡之中,苦苦追寻爱人的小生,蹙眉,开嗓。
台下。一片岑寂。
扽起水袖,沈落月明眸远望,俊朗洒月兑,长身玉立,却尽是凄然萧索。蓦地,眼波被瞬间点亮,惊喜的声音微微颤抖,她道:“那边站的可是俺香君?”
莲步疾走,小师妹宋瑶瑾柔弱娇美,幽幽念道:“侯郎,想杀奴也!”字字泣血,声声垂泪,令在场看客无不动容。
经过战火离乱数载的有情人,终是在栖霞山中,再度相见,痴男怨女,相顾泪满襟。
沈落月低眉,轻轻环住娇小的师妹,眼中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拿出那把定情的折扇,缓缓展开,那树桃花,灼灼其华,这是孤身守节的李香君,对于家国的坚守,她的血,成就了夭夭的璀璨芳华。
低头,侯方域满目心疼,开口唱着:“看着扇上桃花,叫小生如何报你。看鲜血满扇开红桃,正说法天花落。”
突然,两人手中的桃花扇被一柄拂尘挑落于地,身着道袍的栖霞观道长,满目愠色地亮相出场。作为戏园子里的老人,为人忠厚的孙鸿良挑起了张道士这个关键角色,黑髯口,长衣袍,与这对儿女对峙而立:“何物儿女,敢到此处调情。这清净道场,那容得狡童游女,戏谑混杂。”
沈落月轻挥衣袖,将泪眼朦胧的爱人回护在身后,朗声开言:“此话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
道长冷笑数声,拂尘一甩,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痴虫啊痴虫,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莱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郭,只几个乞儿饿殍。”目光凌厉地贴在侯方域的面前,一步一问,步步紧逼。“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断么?”
台下,永津美治郎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作为一个中国通,他对于这部戏本亦是分外了解,大明的河山被异族所攻破,当朝统治者偏安一隅,任由满人的马蹄踏入紫禁城的太和殿。其中影射的内涵,不言而喻。
观众此时早已被拉进了戏剧的情境当中,国破之恨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有一些年轻的学生代表已经开始拍手叫好,会场内一阵骚乱。
沈落月饰演的清俊小生丝毫没有被看客的反应左右,径自用侯方域的口,唱着自己心底的话。只见那戏台上的侯方域双目圆睁,目眦欲裂,内心似有什么豁然开朗,继而抬眸,将每个字都咬得分外清亮:“几句话,说的小生冷汗淋漓,如梦忽醒。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回眸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小师妹,眼中尽是痛色:“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旋身,缓缓放开了心爱之人的手,在道长的注视下,侯方域坚定地念道:“弟子晓得了。”
“八嘎!”坐在永津美治郎身后的佐佐木少尉一脸愠色,在翻译的讲授下对于戏本的内容有了了解之后,被现场的群众的反应给彻底激怒,此刻暴戾的本性立时显露无疑。掏出腰间的枪,扬手便对着扮演道士的孙鸿良扣动了扳机。
“呯!”高大健硕的中年男人,应声而倒。戏台下,登时有如滚火的开水,沸反盈天。
“这……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夏启德惊得跳了起来,冷汗顺着额头直直淌下。“永津大佐,你看,这可……”
没有理会面前这个愚蠢的支那人,永津美治郎起身,一步一步踏上了戏台,眼中是冰冷刺骨的寒意,心底的屈辱之感伴随着怒火,滚滚而来。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慢慢开口:“这出戏,是谁定的?”
“是我。”清冷孤傲的女声清晰地响起,沈落月用汗巾简单替孙鸿良包扎腿上的伤口,缓缓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眼前的日本军官,心里是莫名的坦然。
“为什么?”危险地眯起了三角眼,永津美治郎的每个字都是咬着牙关。
“因为落月不想成为被万人耻笑的商女,在这样的年岁里,隔江犹唱后.庭花。”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她拼尽了一切,哪怕今日是丢了性命,也要为自己的本心勇敢一回。呵,戏子又怎样,面对可耻的强盗,同样有反抗的力量。
台下顿时传来阵阵响亮的叫好声“沈姑娘,好样的!”“小日本子,滚出中国!”
永津美治郎阴鸷地一笑,不甚明朗地开口:“哦?原来台上的风流才子居然是女儿身?”接过手下递来的日本武士军刀,“刺啦”一声,雪亮的刀刃发着森森冷茫。“那就让鄙人好好看看,这戏服之下,姑娘的模样!”
凶悍地举起刀,向沈落月兜头劈下。台下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头上的公子巾帽“咚”地坠堕在地,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仿佛水瀑,倾泻而下,披散在女子单薄的肩背上。额角被锐利的刀锋划开了道一指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芙蓉粉面,缓缓淌下,滴在横陈于台中的桃花扇面上,晕开一朵又一朵,艳丽夺目的,桃花。
沈落月扬着头,一双眼眸,璀璨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