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盛女 第三折 听见冬天的离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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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假期,j大只开放一教楼。早八点,依依抱着大杯咖啡,厚厚一大摞复印资料还有几本大部头专业书赶到了一教楼。

她挑了一楼走廊尽头的自习室,小卖店,女卫生间,饮水机都在这边。依依是个能不多走路就绝对不多走路的人。自习室竟然已经有几个人在看书了!拜托!今天才大年初二啊!要不要这么拼命啊!依依叹着,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吃完晚饭,老妈打电话过来了。

依依从自习室出来,站在走廊里靠着大玻璃窗接电话。

老妈今天跟老爸老弟去姥姥家了。大年初二回娘家是依依老家那边的风俗。今天大姨小姨舅舅他们也都会在,照例是一桌满汉全席,推杯换盏。

老妈的声音透着几分酒意,问了问依依这几天忙什么,吃没吃晚饭,北京冷不冷,依依闲闲的答了几句,又问姥姥姥爷身体怎么样,说了没几句家常,老妈突然问了一句:你最近是不是跟你小姨打电话了?

依依一头雾水:没有啊,怎么了?

老妈顿了一下,声音里突然带着几分怒气:我今天跟你小姨吵起来了!太气人了!

依依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又因为什么啊?前几天不是刚跟她吵了一次么?今天又为了什么吵了?

老妈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今天都聚到你姥姥家,你表姐表弟他们都来了,本来好好的,吃着饭的时候你姥姥说,就差你了,也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年过的怎么样,我说,你忙着考博的事,没时间回来。你小姨就说,去年过年你也没回来,我说你在丽江支教,离得远,没赶回来。她就开始发表歪理邪说了,说姐姐你也不管管依依,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家里安排好工作,她不回来,非跑到云南去,考什么研究生,考就考吧,好不容易毕业了,没工作几天,又闹着辞职,跑到丽江去支教,现在又跑到北京了,又要考博。她都多大了啊!我家清清跟依依是同年生的,你看清清的儿子这都六岁了!依依过了年就三十了!不结婚还折腾什么啊!真是书读的越多心越野了!你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再说了,她读书换来什么了?我家清清连大学都没读,现在工作多好啊!安安稳稳的。依依辞职了,跑到北京,吃什么?喝什么?还不是靠着家里供养,这不是啃老么!你也不管管,由着她闹腾!

依依听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耐烦了:你干嘛跟她一般见识啊!你知道小姨一直都是那种不讨喜的脾气啊!你跟她讲不通道理的嘛!上次跟她吵,不就是因为她老拿我还没结婚给你难堪么?下次她再拿我不结婚的事说风凉话,你就干脆不要理她。跟她讲不通道理的。

依依的小姨其实跟依依并无血缘关系,她是依依姥爷弟弟的女儿,确切说是继女。小姨母亲带着小姨改嫁给姥爷的弟弟后,不到一年姥爷弟弟得了一场急病去世,小姨母亲丧礼过后一个月就丢下小姨离家出走了。小姨一直跟着姥姥姥爷一起生活。

或许是因为这样坎坷的身世遭遇,小姨的性子变得挑剔,敏感,猜忌,更处处争强好胜。家里的姐妹兄弟从小就让着她,不然她就赌气使性子的,全家都不安生。

她老了就更喜欢打探邻居生活,说别人家的是非,最喜欢挑剔别人家的儿媳。常常跟邻居们说姥姥爷爷偏疼亲生的儿女,悲叹自己命苦,毕竟不是亲生的。其实姥爷一直心疼自己的弟弟年纪轻轻就下地了,连半点骨血都没留下。一直带着补偿的心理疼这个最小的女儿。可小姨的性子实在是偏激。处处挑三拣四。很多次大姨恨恨的咬着牙说要把小姨从家里的户籍上除名。

小姨的女儿清清读到高中就读不下去了,在县城里打工。依依考上大学的时候,姥姥姥爷都很高兴,常常把她挂在嘴上夸成一朵花似的,小姨就有些不忿。后来清清嫁给县城里一个包工头,小日子过得无风无浪,很快生了儿子,小姨更是觉得人生完满了。她家离依依家不远,常常跑到依依家晒幸福。尤其是依依现在失恋又失业,在小姨看来更是失败了。依依对这个小姨,一向觉得头疼,依依从来都无法跟她沟通,只能敬而远之。

依依心想恐怕不只小姨这样想,其他亲戚怕是都跟小姨一样的想法,觉得她母亲这么辛苦的培养她,都是白培养了。毕竟依依到现在没给家里带回真金白银,也没带回个男人。只是小姨嘴巴敞,又一直憋着劲跟依依家较个高下,就经常找机会发泄她的不满。

依依耐着性子听完母亲一气说完,心里已是窜着小火苗了,不过她还是温言劝着母亲:老妈,你别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他们是吃饱不饿就开始无事生非的人,他们从来只活在山脚下,根本不知道无限风光在险峰。您老人家别急,再等等,等我拿了博士学位,去美国了,天天给你用飞机运美金回来!一麻袋一麻袋的装!再给您老人家带回个又帅又多金的花美男来,气死他们!您老人家是人民教师,高风亮节,别跟群众一般见识啊。

母亲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依依,从小到大,我都由着你。你那个性子,想做什么,就一定去做,从来不多想结果怎么样。好在你一直走正路,没走偏过,我也一直都放心。怎么就在感情上,栽那么大个跟头!那个周山,哎,家里负担那么重,爸妈都没固定工作,你什么都不考虑,一毕业千山万水的就奔着他去了。你舅舅到现在生气。当初他给你安排那个工作,也是欠了人家人情的。我那时候就不满意,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总是让你万里迢迢的往云南跑啊,他怎么不来咱家啊!为什么要你考y大,他怎么不考来j大啊!都是你迁就他!后来,看你们也七八年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结果又那么说分就分了。这都分手几年了,你一直折腾着不安定,还是因为他!

依依极力忍着不激动:我怎么是因为他啊!我自己一直不知道想走哪条路,当然要多绕几圈。我这不是来北京了么!我就在北京了,不乱跑了。

老妈不依不饶:那你怎么一直不找男朋友。就那么一个人。我多不放心啊!我就是觉得,那个周山耽误了你!

依依觉得她真的要疯了!周山!周山!还是周山!一直都是周山!她在昆明,到处是周山!她到北京,所有人都跟她说周山!她不结婚,是因为周山!她不回家过年,还是因为周山!就连梦里,都是周山!

依依觉得自己被封在一个大柜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外面的人,根本不管她都快窒息了,只是大声冲她喊着:周山!周山!都是因为周山!

依依的太阳穴又疼又涨,跳的眼眶一个劲儿的抖着,像肿了一样又重又酸。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不回家过年,有这么严重么?为什么很多人,都那么凶狠好斗呢?各就各位,各安其命不好么?为什么非跟斗鸡一样,不断攻击,头破血流,一地鸡毛的混乱狼狈?就算斗赢了,那个结果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依依活了三十年,从来都是顺其自然。她从来没抢过别人的东西。她只看到她自己要什么,然后认真去努力就是了。她读书好,不是因为要争第一,她就是好奇,看看书里都写着什么。她喜欢到处走走看看,也是因为好奇,她要看看这个世界长成什么样子。

她排球打得好,谁让她长得那么长手长脚的呢?她初中就窜到174了,还没发育,瘦瘦平平的,更显得高挑。不像后来发育的山是山,水是水的。体育老师看到她的线条,如获至宝,立刻威逼利诱着她加入校排球队,做了前锋。

她也从来不勉强自己,非要做成什么,得到什么。她初二时有一次考了第二名,班主任说了她几句,她也不在意。第二名怎么了?她最近忙着全市中学生排球赛,每天训练,她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嘛,她又不是哪咤,面面俱到。再说,这不是只是期中考试么,她期末的时候再考回第一不就完了!她去年还考过一回第三名呢!也没天塌地陷啊。她心里不是没有底线,只要不掉出前三名,她就不用那么夸张的呕心沥血。她可不要像隔壁的范小玮,考了第二名,回家大哭大闹,暑假旅行都取消了,天天关在房间里闭门造车。范妈妈跟依依妈妈说起来还一脸得意,意思是她家小玮多么要强好学的。

依依听得心里直翻白眼:考第二名也是你自己考的好不好!又没人偷了你的分儿!更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考第二!第二名就只是说明你这学期的实力排名就是第二!干嘛委屈的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似的!还取消暑假旅行?真是自虐!好不容易才盼到暑假的好不好!依依觉得去海南看海,绝对比关在房间里面壁思过,追问自己为什么是老二更有价值!她就跑到海南,把自己晒得一身黑回来,晃着白牙笑嘻嘻的跟范妈妈打招呼。

她活到三十,人生翻了三分之一,只勉强过一件事。就是周山。可她委曲求全,勉强的结果,差点成了一个笑话。只那一次,依依就认了命,自己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一勉强,就错。

她几乎也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就算结果糟的无法挽救,依依也不会怨天尤人,眼泪一擦,小脸一抹,另起炉灶就是了。做选择的时候,自己神清智明,没人瞎指挥误导自己,没人给自己眼前挂着胡萝卜,更没人拿枪顶着自己的后腰。都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命运竖起此路不通的牌子,绕道而行就是了。

依依不羡慕那些直达目的直奔主题的人,她走的路远点绕点,可她看的风景也开阔壮丽。一切都值得。

可她现在心头又闪过一次昨晚的那个疑问:她来北京,真的是选对了么?怎么全世界都跟她做对?她不回家过年,碍着谁的事了?警察叔叔保洁阿姨,不也没回家过年么?她独孤依依也是有任务在身的好不好!我这里还因为没回家吃上老妈亲手包的皮薄馅儿大的饺子正憋屈着呢,你们那里还觉得委屈!

是的!她不回家过年,小姨多么委屈啊!

她不回家过年,房东多么委屈啊!

她不回家过年,厕所都委屈!

大年初一深夜的马路也委屈!这一年到头儿,一直车水马龙的,就没歇歇儿!熬到大年初一了,可算没人上街了,结果又不知道哪里跑出她独孤依依来,疯婆子似的唱着歪歌,晃荡了大半夜!

就她独孤依依不委屈!她一直笑着对这个世界,认真,好奇,友善的跟世界对话,交流,做朋友。她掂起脚尖,高高举着棒棒糖,跟世界分享。可是世界一把打掉她的糖,将她推到在地,任由她坐在地上,眼里忍着泪,可怜巴巴儿的努力想着哪里惹着这个世界了。

世界背过身去,只拿眼睛斜睨着她,冷眼看她挣扎着要爬起来。

依依再也不想忍耐了。她要哭了!她无数次将眼泪忍回去,今天是忍也忍不住了!

她只觉得眼眶滚烫,眉心突突的跳着。眼前的玻璃窗一阵白花花的乱跳。玻璃窗上灯光映出她的脸,满脸倘泪,她原来已经哭了。

依依眼里泪珠子抛沙一样掉着,透过大玻璃窗看着对面空中架着的天桥有人走过。一教楼的b区和a区二层楼之间架着一座天桥,四面玻璃,平常走在上面看风景不错。好像有人通过天桥往这边过来了。过来就过来!这世界,还不许她哭了?

依依一把挂上电话。哭了。

她不是梨花带雨那种充满诗意的哭,也不是抽抽噎噎的满月复愁怨的哭,也不是那种极力忍耐的压着声音的委屈着哭,她一下子蹲坐在旁边的楼梯上,仰起脸,张开嘴巴,放开喉咙就哭起来了。是那种孩子式的,受了天大的委屈的,不管不顾,都带点撒泼打滚儿的劲儿头的嚎啕大哭。

她满脸的鼻涕眼泪。整个世界都糊在她的眼泪里。她看不见。听不见。满头满脸的汗。她哭得气竭,不时狠狠的跺一下脚。

有面巾纸贴在她脸上,她揉着面巾纸胡乱擦一下扔到地上。

又有一张贴在她脸上,她捂着眼睛,很快就湿透了。

又一张贴着。她扯着擤鼻涕。

走廊里轰响着她的哭声。抽气声。擤鼻涕声。声声贯耳。

她终于哭得没力气了。只觉得像蒸了一场桑拿。又累又渴。全身酸软。可是好奇怪,她同时觉得全身轻快。那些眼泪像是有千钧重量,她一直蓄在心里,涨满全身,每个毛孔都湿漉漉的。现在一下子开闸泄洪,她全身都轻飘飘的。

心,是板结的冻土,这一场好哭,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浇开了那片荒地。

依依站起身,双腿也酸软的像踩在刚翻过的土壤上。松软绵厚。

她要回自习室看书了。这个晚上可浪费了。得赶紧回去完成今天的量。

她弯腰捡起满地团着的面巾纸,准备扔到垃圾桶里。独孤依依可是讲卫生的好孩子。

等等!哪来的面巾纸?

依依觉得脊背发凉。她这才觉到背后站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她那场豪哭,怕是被人从头欣赏到尾!

依依想,她这是什么命啊!好不容易哭一场,就被人津津有味的看了个够!今天不是大年初二么?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人啊!丢人丢的渣儿都不剩!赶紧闪!

依依不敢回头,怕那人看清她的脸,反正她刚才哭得鼻子眼睛全乾坤大挪移了,那人肯定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儿。她飞快的嘟囔了一句:谢谢啊!兜着那一堆面巾纸,一溜烟儿跑了。

依依通体舒泰。小脸儿被眼泪洗的油光水滑的。倒显得脸色更红润了。

她坐回位子上,翻开那本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有滋有味儿的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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