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政府 第三章卖粮难(1)

作者 : 兰汀梅子

“三夏”过后,就该收公粮、余粮了。

那时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刚包产到户没几年,农民生产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加之风调雨顺,粮食产量连年丰收,家家户户都是大囤尖来小囤满,而国家对粮油市场还没有放开,实行的还是统购统销政策,政策的不配套使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卖粮难,怀川乡也不例外。

为了解决农民卖粮难问题,乡党委、政府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着手安排部署,多次召集农技、粮站、工商、税务、财政、信用社、派出所等负责人及乡村干部会议,专题研究收公粮、余粮有关事宜,最后议定此项工作由乡政府牵头,粮站具体实施,各部门协作配合,各村交粮顺序按照先近后远,先大后小,先平原后山区的原则排列,依次进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收粮前乡里召开了乡村两级会议进行紧急动员,会后乡领导和乡全体机关人员深入到村分别做工作,并让各村委签订了承诺书。工作不能说是不细、不实。

但到交粮时还是出现了问题。交粮的第一天人们还能按照乡里安排的顺序依次进行,到了第二天秩序就有点乱了,很多人都纷纷托亲戚求朋友找关系,为的就是早些时间将粮食交了,地里的活不等人啊。这就引起了那些没有关系的人的不满,但这种不满是放在肚里的是私下里咕哝的,毕竟不是多大个事,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好拉下脸认真计较,要不怎么说庄户人家宽厚,他们不但不计较表面上还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这使那些找关系交了粮的人感觉特别显势特别戆脸,说话都比平时有底气声气足,到后来就演变成谁能找熟人先交了粮就说明谁有路子谁有本事,这种心理态势助长了人们疯了似的找关系。

这种状态恶性循环,愈演愈烈。最一开始是轮到那个村的人找人先交,后来发展成没有轮到的村的人也想办法找人先交,人们看到交粮并不是严格按照原定的顺序依次进行,再说往年发生过交迟了交不上粮的事,所以谁都想早交早心净。山上的、平原的、大村的、小村的,甚至两县两乡交界的边方村的人,都纷纷开着小四轮、赶着毛驴车、架着木板车,担着大箩筐,车水马龙地聚集在乡粮站门前,交粮的队伍足足排了有一里多长。头两天卖粮的人还早去晚归,但看到卖粮的人那么多,谁也唯恐落后了,就争先恐后的早早来到粮站排队,有的半夜两三点就赶来了,那些路远的、从山上下来的干脆晚上就不回去,反正这时正是夏季,在地上铺一条席子,在车边或靠或躺眯一下就行了。小商小贩们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卖肉丸的、卖包子的、卖凉粉的、卖冰糕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几天乡里一直在做疏导工作,但效果甚微,为了维持好秩序,乡党、政一把手吃住在乡里坐镇指挥,其他班子成员轮流带班,领着机关人员亲临卖粮现场执勤。为了以示区别,乡干部每人胳膊上带了一个印着“执勤”两个黄字的红袖套,人群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戴着红袖套的身影,那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红袖套”,只要哪里发生了情况,有人一声喊“红袖套”,“红袖套”就会出现在哪里。

史玉林带着红袖套每天穿梭在人群中,因他是刚参加工作,所以做的格外地认真卖力,他不停地巡视着吆喝着,一刻也不消停,几天下来他和七里八村的人就都熟识了,没事的时候就和他们坐在一起拉呱(拉家常的意思),有位农民很热情地掏出旱烟袋招待他。这种烟袋是用本乡的小竹杆做的,有大拇指粗细,前边带着桃核一样大小的竹根,上面用烧红的铁条烙个窟窿,与竹竿相通,当时很多地方的农民吸烟用的都是这个,也有的地方很形象地把它叫做烟枪,他们把烟草直接按在烟袋的窟窿里,然后用火柴点着,就着竹竿美美地吸上几口,一直吸到肺腑里吸到胸腔里吸到骨髓里去,然后再把肚里的心里的肺里的胀气馕膀气悠悠地吐出来,觉得特别畅快特别提神。饭后一袋烟赛似活神仙,这些农民可以三天无饭不可一日无烟,宁可没有老婆也不能没有烟袋,烟袋是农民用来解乏提神消遣的重要工具,它已不仅仅是物质的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它象伙伴一样不离须臾地追随着它的主人。这么重要体己的东西我肯与你一起分享,不是一锅捣勺的自家人,不是磕头碰脸的兄弟,不是打小光一起长大的伙伴,不是吃喝不论的的朋友,谁肯。所以在农村谁让你吸他的旱烟袋,是把你当作了自己人才肯这样做的,你想想一根烟袋在你我的手上、嘴上传递着,那种气息相通骨肉相连的象征意义,怎么想怎么都象握手、亲吻的感觉。这时候你千万别不接,不接你就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看,你就是端着给他摆架子,你就是看不起人,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会恼你一辈子,林站站长“老古头”至今一直与乡里的人、村里的人隔着,不能打成一片,据说很大原因就是他不吸烟不喝酒造成的。想到这里,史玉林赶忙接过烟袋,但他拿烟袋的姿势很笨拙,一看就知道是不会吸烟的人,他不得要领的把烟杆唚在嘴里,让他烟的农民殷勤地给他点上烟,然后憨厚地笑着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他,史玉林微微地闭闭眼,猛地吸了一口,浓重的烟草味呛的他喉咙发紧,口腔干辣,他忍不住大口地咳了一声,一口浓烟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受此启发以后他再遇到农民让烟,就毫不推拒地接过来,但烟只在他嘴里打个滚就出来了,真正吸进去的很少,但他后来却慢慢地吸上了纸烟。

那位农民看他将烟吸了下去,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问:“小兄弟,这是第一次吸烟吧?”

史玉林点点头,他问那个农民:“你是哪个村的?”

那个农民说:“俺是大王庄的。”

“你和王魁、王桂兰一个村的,我包的就是你们村。请问老兄你贵姓?”

“也姓王,叫王利良,王在俺村是大姓,姓王的占百分之九十多,其他都是小姓,别看俺还没结婚,论辈分排王魁还得喊俺爷,王桂兰是俺远方姑,他男人当过兵,因家里弟兄多没有房才倒插门到俺村,她家住的和俺家搁几个大门。”

“她做过手术现在怎么样了,没落下什么毛病吧?”

“农村人哪有那么娇贵,早下地干活了。”他看着史玉林问:“如果俺没猜错,你就是那个动员王桂兰做手术的史玉林吧。”

史玉林点点头。

“王桂兰在街坊面前经常提起你,她说你朴实能干,没架子,说你们公家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她不恼我。”

“没见她怎么恼你。王桂兰这人属驴的,顺毛扒拉,咋说咋好。她人其实很好的,爽爽快快刚刀利水,就是在这件事上做的有点过。”

“没什么,人都是不能月兑俗的,几千年形成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扭转的,什么都要有个过程。”

“难得你这样理解人。小老弟,你家是哪地方的?”

“我是景阳乡史庄的。”

“南傍的,离咱乡不远。你村有个叫史玉琴的,你认识不认识?”

“史玉琴是我姐。”

王利良左右端详着史玉林说:“怪道俺觉得你有点面熟,你们姐弟俩长得真带气。俺和你姐是同学,她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头几名,高考时只差了几分没考上,她后来又复读来没有?”

“没有,俺家条件不太好,她是老大,又是女孩,父母就没让她再复读。”

“真是可惜了。”王利良惋惜地摇摇头。

“谁说不是呢?”姐姐不能上学的事一直是史玉林心中的结,提起它他就感到黯然神伤。

“你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姐姐下了学就一直在家劳动,没再出去过。”

王利良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这时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争吵声,史玉林站起身向远方看去,看到乡粮站门前了挤了很多人,那里一片骚乱,史玉林对王利良说:“我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王利良说:“俺和你一起过去,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没有。”然后给排在他身后的人交代了一下,就和史玉林厮跟着急急地走过去。

史玉林和王利良来到乡粮站门口,只见这里的人已挤成一疙瘩,水泄不通,可远远近近的人还在往这边围拢,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纷纷。

原来这里发生拥堵现象是因为粮站压等级。

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多了也不值钱,那几年连年丰产,粮食过剩,很多地方都存在着卖粮难,但粮价实行的是统购统销不能动,明着不能降价,就来暗的把粮食等级压下来,该是一级的压成二级,这样一斤就差几分钱,粮食价格自然降了下来。这样做的结果是国家得到了实惠,吃亏的却是农民,在个别地方还出现了套购国家粮食现象,就是低价收购高价卖出,之间的差价中饱私囊。农民对于找关系提前交粮的事还能容忍,但对于粮站压等级的事就不能容忍了,虽然一级和二级也就差几分钱,但隔不住积少成多,一斤几分钱,十斤几毛钱,一百斤几块钱,一千斤就是几十块钱,二千斤就是一百多块钱,差不多是一个人的半年工资了,够一个学生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如何叫人不计较。

所以每年这时候乡粮站的人特别吃香,那时乡粮站验粮全凭收粮的人上下嘴片一张嘴,验粮的人在大竹筐或大麻袋里上下翻腾一下,看一下杂质,感觉一下干湿,然后我说你一级就是一级,我说你二级你就是二级,全凭直观感觉。为了让收粮的人松一些嘴,验的等级高一些,人们想尽各种办法,但因粮食等级的高低直接关系着经济利益,甚至部门或个人利益,因此收粮的人的嘴咬的很紧,不是打个招呼陪个笑脸说句好话就轻易能撬得动的,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松动的。验粮的标准越有弹性人为的可操作性越大,政策把握得越紧越是有特权,谁都想打个招呼陪个笑脸说句好话,其实这样做是根本不管用的,甚至卖盒香烟或者拿点瓜果、花生瓜籽、糖买贿一下,因此收粮的人很牛,但不论他们多牛终归也是人,是人就月兑不了人情世故,他们也有至亲也有好友也有恻隐之心也难免有贪欲之念……这时候他们的嘴就会松动一下,这就分出薄厚来了,几天来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嘟囔在嘴里,就差嚷嚷出来了。

有个从山上下来买粮的年轻农民,他拉着架子车排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队,一步一挨好不容易轮到了他,验粮员在他的粮袋里草率地抓了把麦子,用眼轻轻一瞟就对过秤的人说:“二级。”

那位农民赶忙按住粮袋,他央求验粮员说:“你再好好给看看,你再好好给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粮袋口敞开到最大,好让验粮的人看得清楚一点。

验粮员板着脸看都不看这位农民,他仰仰脖子不耐烦地说:“下一个。”

验粮员的态度激怒了农民,他掂起粮袋更近地往验粮员跟前一墩说:“你再看看,俺的粮食收拾的干干净净,你凭啥才给俺验个二级?”

“你说你的粮食干净,我说你的粮食不干净,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给你验个二级就得过你了,你还咋着。”

那位农民一脚把自己的粮袋蹬翻,里面的麦子倒了出来,他气哼哼地说:“咋着,俺就让大家伙都看看俺的粮食是好还是赖。”他还一不做二不休,他掂起旁边一袋粮食往地上一倒说:“这是刚才俺前边一个人卖的麦子,被定为一级,俺看看俺的麦子和他的差哪去了?”

地上被定为一级的麦子粒扁色灰,麦芒杂质很多,而山里农民的麦子粒粒饱满,干净利亮。两袋麦子一对比,泾渭分明,一下子捅了马蜂窝,积聚在人们心里的不平不满之气一下子引发了出来,大家纷纷起哄指责验粮员,有的说他眼珠子掉到地上了,有的说他的良心让狗扒吃了,还有的说他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众怒难犯,唾沫星子打死人,验粮员被说的脸一赤一红,他恼羞成怒地抓住山里农民的衣领,山里农民也不示弱,撕扒着就和他扭在了一起。

大家起哄:“没理还占三分,竟敢动手打人,太欺咱农民了,打他!打他!”其中也有在一边看笑话扇风点火的,还有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火上加油的,反正是人群中一片喊“打”声,有几个乡间的野小子没事还想生非,正愁手痒痒没处下手呢,所以就在一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在这千均一发之际,史玉林赶到了,有人喊:“‘红袖套’来了,让‘红袖套’评评理。”

那时人们还是比较信服乡干部的,尤其是在解决群众卖粮难问题上,乡机关干部几乎是全体出动,每天没黑没夜地陪着群众一起忙。乡粮站和乡政府仅一墙之隔,这几天乡人民政府真成了“人民政府”,卖粮的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谁都可以到乡里的厕所去“方便”,谁都可以到乡里的水龙头下去洗洗脸冲冲脚,乡政府大门楼下午间、晚上蹲满了歇晌凉快的人。门岗怕不安全,曾建议乡领导收粮期间关闭大门,乡机关人员上下班走小门,乡党委书记侯福生说:“咱好赖也是一级人民政府,咱们不但不能撵群众,还要敞开大门欢迎农民兄弟,尽可能地给群众提供方便。”乡机关专门成立了后勤服务组,负责打扫院里及厕所的卫生,并在大门楼下设置了一个茶水炉,24小时免费供应开水。这一切人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因为乡里执勤的人都戴着红袖套,所以群众就亲切地喊他们“红袖套”。

史玉林戴着红袖套挤在人群里特别显眼,人们给他让出一条道,他和王利良走到对峙着的两个人面前,史玉林看验粮员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就拽着他一只胳膊说:“这位小老弟,你松松手,咱有啥话好好说。”

其实验粮员看到群情激愤的样子,心里也很害怕,只是表面上硬撑着,这时正好史玉林出来拦架给他了一个台阶,他就悻悻地率先放了手。王利良也走上前去拉着那位山里的农民的手说:“这位老兄,消消气,抽袋烟。”说着就递上自己的小烟袋。那位农民松开手,接过烟袋蹲在地上抽烟。

但这事并不算完,验收员说那位农民妨碍公务,寻衅闹事,不依法惩处就不收粮。那位农民说验收员验粮不公平,不给个公道就不拉倒。两边僵持着,卖粮的群众等不急了,就喧哗起来,眼看又要引起骚乱,这时乡里其他的“红袖套”围拢了上来,有人怕事态扩大,还叫来了乡长关长青,关乡长对验粮员说:“先收粮,今天的事回头再说。”

可验粮员就是不动,嘴上还说:“不处理这事,哪怕把我开除了,我也不收。”验粮员之所以敢这样说,他知道乡长开除不了他,乡粮站属于粮食系统,乡里管不着他。

那位农民一听这话气愤地把烟袋灰往地上一嗑,还给王利良,站起身来抓住验粮员:“你验的啥**粮,好的你验成赖的,赖的你验成好的,你还让处理我,俺看得好好修理修理你。”

两个人就又扭在了一起。

乡派出所的民警闻讯赶来,关乡长对着几个民警说:“给我带走,问清楚了再说。”然后对史玉林说:“你协助派出所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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