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婆子神智昏乱地突然仰头，看了一眼她们坐的这墥楼房，说道：姑娘，你看你看，这楼怎么歪了。哎呀，这些楼都歪了，这可是原先王府的旧址啊。
蓝飞鸟听得身子一阵发冷，她把毛毯往身上使劲地裹了裹，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这墥房子，这墥房子是五十年代，前苏联援助中国的时候，搬照俄罗斯图纸盖建的。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真不知道原来盖房子的地方，是什么情况。她也没听人说起过，这是她第一次听黄老婆子说起。
黄老婆子看上去，不像个正常人。她神色恍惚的样子，与明亮的大太阳下的气氛，一点也不相符合。但是，不知为什么，蓝飞鸟却想听下去，她没出声，听她继续讲下去。
黄老婆子身子向后倒下去，不知为什么，没有摔倒，又坐直了。她重新记起了刚才中断的话题，嘴唇抖动着说：哦哦哦，我说到哪儿了。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时啊，我心里一惊，躲开她的手。
王妃笑意嫣然，起身飘然而去。
我叫了一声，我听见我的声音脆灵灵的好听，那时候，我还是俊美的少女。
王妃停住脚步，她歪头向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撩人心肺的哀怨，她的嘴半张着，好一会儿，才说：你是问王妃怎么变成鬼了吧？是啊，王妃怎么变成鬼了，其实你是不知道的，所有的人死了以后，都会变成鬼，只不过我是不甘寂寞的鬼罢了。
我似懂非懂的表情。
我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地一声敞开了，是厨子早起到集上买菜，厨子还没睡醒，他推开门板，身后的王府大宅院里还是一片睡意朦胧的景像。王妃突然化作一只蝴蝶，飞进了王府，王府花园里，花香沉醉。
王府里的人都说王妃早就死了。那个被日本兵炮弹炸死的女人，只是住在王府院子里的财主家逃跑的小妾。可是，我不信，那个女子分明就是王妃。我是认识的。自从我认出王府大宅院里已经死了好几百年的王妃后，他们就说我病了，我也觉得我病了……
这么一大段念白，黄老婆子说下来，居然没有一丝的笨嗑。
蓝飞鸟裹在毛毯里的身子，仍旧止不住一阵阵发冷。
黄老婆子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样子，她的身子悠然地摇晃着，像一棵风中的衰草。
蓝飞鸟把双手伸到太阳下，太阳果然暖洋洋的。蓝飞鸟重新抬起头，看了看这栋她住的陈旧楼房。红砖绿瓦，铁艺阳台。这栋仿俄罗斯的房子，是这个楼区里所有同一个年代建造的楼房的的其中一座，大四合院建筑形式，院子里种满树木。
蓝飞鸟记得她从小就住在这片楼区里，因为搬过数次的家，还患有间歇性失忆症，她已经不记得究竟在那栋房子里住过了。不过，这种的居住环境，是她所熟悉的。
黄老婆子嘴一咧，从嘴里流淌出一段西皮流水的唱腔，她唱的戏曲，果然如念白一样好听。
蓝飞鸟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心跳地很厉害，捂住胸口，一阵晕眩。
蓝飞鸟慢慢地好像想了起来，很多年前，她就认识这个老人，那时候，她正在上小学吧。这个老人原来是一个剧院里唱戏演员，演了好些古装戏里的王妃公主，也演丫环小姐。传说，她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与一个男人私奔不成，疯了，是文疯，看上去并不疯，其实是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黄老婆子突然停住嘴里发出的唱腔，好奇地看着忡愣的蓝飞鸟，恢复了正常语调，说：姑娘，你怎么了？
蓝飞鸟说话有点困难，说：我，我看这栋房子……
黄老婆子低垂下那张经过世态炎凉的侵蚀的脸，翘起兰花指，一边拣起衣袖上一根线头，一边慢悠悠地回答，说：哦，这栋房子嘛，我知道。没盖这栋房子的时候，这块地荒芜了好些年，原来曾经是一座王府，那是好大的一片王府啊，是一个被流放到关外王爷的大宅子，里面住着好些女子……
蓝飞鸟扬起一条眉毛，黄老婆子这次说的极清楚，一点也不像糊涂的样子。蓝飞鸟的眼睛里全是惊骇。
黄老婆子说：我还记得，一切都还记得哩。我记忆里那个深宅大院，琼楼飞阁，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永远紧闭着。气势雄伟的王府在一场大火坍塌之前，是一座空置很久，充满鬼异的阴森森大房子。
黄老婆子干瘪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狰狞可怕的。
蓝飞鸟突然笑了起来，她笑自己怎么也和这个疯婆子一样，神经兮兮起来。她站起来，拎起小凳子，准备走开，黄老婆子突然叫了她一声。蓝飞鸟没有明白，她看着黄老婆子，趴跪在草丛里，用手在草棵里一抓，抓出一张跳舞纸人来，举给她看，说：多好看的纸人啊，可惜被雨淋了。啊，那还有一张……
远处传来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
蓝飞鸟扭过脸去，她看见那个吹笛子的少年手拿一把弹弓子，猫腰跑过来。
不远处一户被打碎玻璃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冲着窗外破口大骂。
黄老婆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腰，伸手一把抓住四宝儿的胳膊。
四宝儿嘻皮笑脸地叫了一声女乃女乃。黄老婆子口齿清楚地问他，说：是你干的吧？
四宝儿说：谁叫她那天，你拣菜叶时，骂你是疯婆子了。
蓝飞鸟听见黄老婆子无可奈何地嘟囔一句，说：四宝儿啊，你就不能不让我少操点心嘛？
蓝飞鸟又记起来，黄老婆子年青的时候，人们都叫她菊姑娘儿，也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的，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人们竟渐渐地开始叫她黄老婆子了，于是，她就在人们这种漫不经心的称呼中，渐渐地衰老起来。
**儿一辈子没结婚，只有一个早已经不知去向的收养儿子。四宝儿就是被收养儿子抛弃的孩子，从小由她养大。
四宝儿举起弹弓子，瞄准叫骂的那个女人的脑袋。一块阴云，遮挡住太阳落下的万道耀眼的阳光，四宝儿的脸上飘动着一片阴影。像一个幽灵，四宝儿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蓝飞鸟一阵毛骨悚然，她细长粉白的手指尖放在红润的嘴唇上，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
黄老婆子扬手打了四宝儿一巴掌，四宝儿悻悻地放下弹弓子，头顶上，一只像枯黄叶子的破旧纸人，从空荡荡的风中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