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树林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锁上车,拔出钥匙。但是,他没有立刻移步走开,而是慢慢地把拿着钥匙的手放进衣兜里。他看见不远处,几张纸人飞舞的地方,站着刘沙河和左边城,他们在热烈地说着什么,不时还伸出拳头去,亲昵地捣一下着对方的肩胛。
蓝树林惊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凉的就像个雪堆成的冰人,站在太阳下,悄悄被溶化的声音,滴滴嗒嗒地传到耳朵里,是那样的清晰。
刘沙河好像心情极好,伸出拳头,捣了一下左边城的胸口,左边城也捶了他一拳,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蓝树林本想快快地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腿软的很厉害,一动也不能动。蓝树林是一个像貌丑陋的男人。就好像是一块稀泥从远处甩来,正好不幸糊在了他脸上似的,一张本来挺好看的脸遭到了毁容,上面沾满了像稀泥留下的疙瘩块。两条蓬草一样乱糟糟眉毛下,一双沉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想来年轻时就没明亮过。酒糟鼻子,配着厚嘴唇,一副受尽窝囊气的表情。
蓝树林把脸低下,怕被认出来。
左边城和刘沙河两个人终于说完了话。左边城骑上一辆自行车,一眨眼,就消逝在拐弯的树影里。刘沙河站在原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孤儿院里的孤儿从来也没有零花钱花的,烟是一个年老的女人供给他的,他也是跟着老女人,才学会抽烟的。
蓝树林慢慢地抬起纵横着细碎皱纹的厚眼皮,打了一个哆嗦。刘沙河从他站的大槐树下经过,已经走过去了,又走回来,他认出了蓝树林。
刘沙河有一双俊美的眼睛。和她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
蓝树林的身子难以抑制地一阵发抖,他听见刘沙河低低的嗓音,划过耳畔。刘沙河的口音里略微带点南方人的尾音,这使他的普通话,听起来更加有一种韵味。他说:我认得你,你叫蓝树林吧。别怪我莽撞,我就直接问你吧,当年,是谁设计害死的我的母亲?哦,是白素兰,对吧?一定还有你。我知道你不敢承认。不过,承认不承认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蓝舞蝶死了,她、死、了,你们的宝贝女儿也死了。现在你们也尝到了失去亲人的滋味了吧。原先,我一直以为苍天无眼,可是,现在……蓝舞蝶死了,我才知道苍天是有眼的。哈哈,已经足矣了。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年纪死的吧?她们都是那样的年轻,哎……{刘沙河长长呼出一口气}而且,全都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去,可惜啊,真是可惜啊。哦,我真想看看白素兰伤心欲绝的样子。
刘沙河微甜的气息里,像掺了毒药,让蓝树林先是一阵胆寒,接着,是一阵心惊肉跳,刘沙河什么都知道,这个孩子知道过去所发生的一切。蓝树林往后退了一步。眼眶疼痛地瞪着刘沙河,刘沙河像沾满血迹的腥红嘴唇上,挂着一抹冰凉的冷笑。
蓝树林的手放在细长的脖子上,上面的喉结,一阵滚动,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刘沙河是怎么认出他的,那个叫欧阳远香的女人死的时候,这个孩子还在襁褓里。
刘沙河说完之后,转身走进一片温暖的阳光里。蓝树林冲着他的背影,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说:是、是谁……杀了舞蝶儿?
刘沙河猛地站住,他一字不漏地听见了蓝树林说的话了。
刘沙河回过头来,他长着一张英俊的脸庞。微卷的漆黑头发,像染过色的小羊羔毛,又浓又密。连卧在光洁额头上的眉毛也又黑又粗。轮廓硬朗的下巴颏上,有一抹剃去胡须后,留下的青黑色胡茬。听了蓝树林的话,刘沙河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哀伤,他把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没有回答蓝树林的问话,身影越过蓝树林站立的那棵老槐树,从树间斑驳的阳光中消逝而去。
蓝树林呆呆地站了许久。他站的地方,是围成四合院形状的四墥俄罗斯楼房的中央地带,楼房的四周种满了早年栽下的槐树、杨树,这些当年的树苗已经长成一搂粗的参天大树了。与树一样长年龄的俄罗斯建筑也已经老态龙钟了,上面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蓝树林搬进来的时候,还是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不好看,却也高大挺拔。他的背一下子驼成像个小老头那几年,发生了好多事。先是妻子白素兰跟了另一个男人,然后,又是那个男人爱上一个叫欧阳远香的有夫之妇。他当然能猜到白素兰为了夺回那个男人,都作了什么。最后是以欧阳远香被杀,引发了一场血案为结局,才平息了一场婚外恋的闹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让蓝树林的心灵再次遭受沉重打击的事情。一对姓左的夫妻又因他们蓝家女儿悲惨而死。这之后的日子里,蓝树林就像惊弓之鸟似地,带着重新回到他身边的白素兰,不断地碾转搬家。两次血案的相继发生,让这个男人过早的衰老了,他的眼神永远是忧伤的。一个一生没有被任何女人爱过的男人,内心是多么孤苦伶仃,是可想而知的。
蓝树林一直害怕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他始终生活在风暴眼里,看似平静,却满怀恐惧的等待风暴随时来临。因为,两家都留下一个儿子。一个是刘沙河。一个是左边城。
那是一种极度令人煎熬的害怕感觉。即使蓝舞蝶的死亡,也没有让它停止。
蓝树林沐浴在从枝叶缝间射入的阳光里,好久没有动弹,颓废的身影,好像溶化一般,矮下去。他挪开脚步,向自己的家走去的时候,伸手在草尖上掐了一朵米粒大小的花儿,这种开着蓝色花蕊的花儿,因为,太小,从没被人认真注视过,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看的花儿,只是太小了。这种小花,像极了蓝树林这样众众芸生的普通人,自生自灭,有些可怜,却顽强的活着。蓝树林踏着厚厚的草坪,往家走去,那些蓝色花蕊的花朵,在他脚下倒伏下去,待到他抬起脚后,又重新站立起来,花瓣殘破了,却没有死。
在楼前空地上闲坐的邻居,注视着蓝树林从跟前走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从来也不和任何人说话,邻居们都知道他的秉性,这个木讷的男人永远给人看到的是一张愁眉苦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