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魂 序 木偶

作者 : 紫花木琴

晚,七点五十三分钟。这个城市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一弯月芽挂在夜空上,清白的月色落下来,人影朦胧。隔着一条马路,在第三人民医院的对面,一个表演木偶戏的疲惫男人跌坐在路边,他刚刚经过长途跋涉,从另一个城市来到这个城市,又饥又渴。

男人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沾满了灰尘。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干巴巴的面饼,那张饼也和他的手一样,上面沾着一些灰土。他把面饼举到干裂的嘴唇上,张嘴,咬了一口。面饼又干又硬,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想是看看那里有水,可以喝,可是四周根本也没有可供他解渴的水笼头。男人只好泄气的收回目光,面饼在他的嘴里翻动一阵后,费力地吞进肚子里。

晚风里跑来的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停住脚步,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堆在男人身边的木偶,然后,来到男人跟前蹲下来。四宝儿是这个男孩子的名字,他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但是,那双大眼睛透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神情,这种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他这种年龄该有的,他是一个被离婚父母抛弃的苦难孩子。四宝儿拿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递给男人,又抽出一支香烟,非常娴熟地叼在自己稚女敕的嘴唇上。

男人有气无力地问道,说:你要看木偶表演嘛?

四宝儿从嘴里喷出一串烟圈,点了一下光洁圆润的颏尖。从兜里掏出的手指缝里滚下一枚硬币,硬币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男人脚跟前摆着的一只碗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那是一只清朝时期的青釉瓷碗,几百年的岁月,竟然没有碎裂。男人瞧了一眼碗里滚动的硬币,灰黑色眼角上的皱纹,舒展出一丝宽慰,有收入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男人站起来,用手提起爬在地上的一只木偶,木偶在他的手里像死尸复活,斑驳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

四宝儿注视着在夜色里像魑魅一样舞蹈的木偶,沉静的表情里,没有一丝惧怕。

表演木偶的男人借着路灯的光亮,看见四宝儿有一双只有女子才有的妩媚眼睛。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女人生有这样一双眼睛。他的喉头火燎般一疼,停住手中牵着线绳的木偶,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四宝儿眉梢一扬,这一刻,他的脸上露出凶残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男人,毫不客气地说:你问这干嘛?我叫啥名字,关**的屁事。

男人愣了一下,张着的嘴唇,软塌塌地落到一起,他垂下目光。那年,他也和这个男孩子一样,有着不懂事理的稚女敕和倔犟。于是,男人再也没说话,木偶随着他摆动的胳膊,继续起舞。像一个笨拙的小女子。

四宝儿默默地吸完烟一支烟后,把还燃着红火的烟蒂放在鞋尖下,辗灭。然后,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一片暮色苍茫里。男人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滑过一丝非常难过的丝丝疼痛。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让他想起他来这个城市的目地。他是来寻找一个女人。男人的目光追逐着四宝儿的身影消失,心里全是苦涩。这个浪迹天涯的艺人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连一个私生子也没有过。

晚,八点钟正。蓝飞鸟推着自行车走出医院。医院对面的街边,手牵木偶表演的男人,站在清白的月辉里,像一个跳舞的纸人。匆匆下班回家的人,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他的表演。终于,男人停下手中优美而疲惫的动作,一种因穷困潦倒而生出的欲哭无泪心情,像冰凉的河水一样漫过这个流浪男人的身体,他低下头去,看见搁在地上的碗里,只有一枚孤伶伶硬币,那是那个叫四宝儿的男孩子扔下的。男人拿起碗,那枚硬币从碗底滚落到他手心里,带着一股冰凉的寒气。男人捏住硬币,鼻腔里突然喷出一声气恼的鼻音,他手心的硬币,竟是一枚游戏机币。只听见他骂了一句:该死的。

但是,他还是把游戏机币揣进衣兜里。一个人真正老了的时候,就会爱惜所有到手的东西,那怕是一文不值的破烂。男人抬眼看了看夜空,一轮满月低低地挂在一片夜色里,蓝飞鸟从水一样宁静的街道上骑车而过。

最后一抹余辉缓缓地滑向黑暗,月亮升起。我静静地躺在一片清凉里,我是那样的年轻,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蓝缎子一般的夜空,月亮像一只银盘一样皎洁。

不远处,就是仿俄罗斯建筑的工人区。其中一墥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白素兰,是我的母亲。那一刻,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住手中吃饭的筷子,一种悲伤的情绪,像兜头打来的洪水,瞬间把她淹没了。白素兰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拿起一只装满水的玻璃杯子。可是,她没想到玻璃杯子在她的手指尖上一滑,掉在瓷砖上,摔了一个粉碎。从厨房闻声奔过来的蓝树林,惊讶地看着她,白素兰慢慢地扭过一张没有颜色的白脸。

白素兰是我和蓝飞鸟两个女儿的母亲。她为两个女儿起的名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有一种过耳不忘的感觉。一个叫蓝飞鸟,一个叫蓝舞蝶。

蓝树林低眉注视着摔成碎玻璃片的杯子,温暖的灯光下,杯子碎片,闪着刀刃一样的寒气。蓝树林伸出手去,拉开白素兰,蹲,把满地的碎玻璃,一片一片地拣到手心里。白素兰突然生出一阵精疲力尽的感觉,她慢慢地走回到饭桌前,手扶着桌沿坐下。碗里的粥已经凉了。蓝树林重新盛来一碗热粥,把放白素兰面前的那碗凉粥端到自己面前。白素兰什么也没说,拿起汤匙,搅动着碗里的粥。白米粥里,红的是瘦肉,黄的是桔皮,绿的刚发芽的女敕葱。蓝树林在饭桌前坐下,端起那碗粥,低下脸,不出声地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完粥后,他才抬起眼睛,看见白素兰还在一下一下的搅动着碗里的粥。便伸手舀了一小勺黑芝麻盐,放进白素兰的粥碗里,然后,起身走进厨房,他在只剩下三只杯子的那套杯具前,站了一会儿,这套水晶杯具是他花好几百块钱买回来的。他心疼地闭上眼睛。饭桌前,白素兰慢慢地舀起一匙粥,心不在焉地放在嘴里,好半天,才咽下去。一个月三十天,蓝树林能花样翻新的做出三十种粥来,好像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为服侍白素兰似的。白素兰从来也没说过好吃,也没说过不好吃。

起风了,蓝树林走进屋,去关窗户,拉上落地窗帘,有一种拉上舞台大幕的感觉。白素兰放下碗,目光流连。即使是吃过了,桌子上盛菜肴的餐盘餐碗,看上去仍旧赏心悦目的精致。白素兰离开桌子,坐到沙发上,一部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正好开始。沙发前的茶几上已经摆好洗干净的水果和沏好的花茶。蓝树林没有一丝声响地收拾走碗筷。这一夜,自始自终,夫妻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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