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下午,…三十分钟。市中心医院病房的护士站里,只有一个叫蓝飞鸟的值班护士。其它护士都去了病房,这时候,正是忙着给各病房里的病人打点滴时间段。偶尔,有小患者哭闹的声音,从走廊里遥遥传过来。蓝飞鸟低垂着饱满的额头,手握着一支笔,在添写护士日记。
护士站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钟表的指针滴答声,清晰入耳。
蓝飞鸟患有间歇性失忆症已经很久了。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十三岁之前的玩伴,我们俩从小就没有过什么朋友,都很孤独。尽管是这样,她也只是我招之即来,挥之拂去的玩伴。十三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任何带有女字的人,有过深层次的交往,我讨厌女人的浮浅与敏锐的洞察能力。可能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我本能的就知道所有毁于名声的细节,都是逃不过女人的一双看似妩媚的眼睛的。当然,我也是这种具有洞察力的女人,而且,我还多出一套本领,那就是对付男人与周围的事物,我是最会使用手腕的。所以,我也最怕身边的女人,使用同样的手段加害于我,其中也包括蓝飞鸟,尽管她从来不敢这样做,好像在我的印象中,也没这样做过,其实,从小我们就是两种绝然不同的人,我很奇怪我们会是姐妹。
这天,护士长走进护士站,护士长是一个高挑个头的中年女子,因为常年干护士这一职业,长的很清瘦,有种面若桃花的神韵,尽管她已经不年轻了。
蓝飞鸟向着门口,扭过脸去的那瞬间,眼帘微微下垂,她的间歇性失忆症又犯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任何人知道她患有间歇性失忆这种病症。护士长跨进门来的那瞬间,蓝飞鸟竟然不认识了护士长了,一对深藏于眼帘后面的黑眸子,懒散地转动了一下,扫了护士长一眼,她还以为护士长是病人家属,有些不高兴起来,挥了挥细白的长手指,意思是让护士长赶快出去。护士站是不允许闲杂人员进入的。
那时候,一张已经染成黄色的跳舞纸人飞进医院大楼。幽暗的走廊里,站着一个正津津有味吃手指头的小男孩,他是这家医院住院处的病人。一个护士端着药盘,从小男孩身边走过时,伸手模了一下他的小脑瓜。小男孩像吃了一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看见那张纸人从窗户外飘了进来,跟随在护士身后,忽高忽低地飘浮。小男孩痴呆呆地望着纸人上的黄色斑痕,这是一张经过风雪浸蚀过的纸人,已经破损的很厉害了,可是,还是可以看出是一张纸人。小男孩漆黑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恐。过了好一会,陪护他住院的一个女人,可能是他的母亲,急匆匆地从病房里跑出来,把他抱起来,女人吃惊地注视着小男孩的眼睛,她看见小男孩黑漆漆的明亮眸子里,清晰地印着一张纸人的影子。
这是一张去年的纸人,飞了很长时间,才飞到这家医院里。护士拐进一间病房,纸人缓缓地落在角落里一个垃圾筒上,一个清扫工人,经过那里,却没有把它塞进垃圾筒里。
四月二十五日,五点一十四分钟。一只蝴蝶从晴朗的天空上飞下来,经过无数扇窗户,只有经过黄老婆子窗前时,振动着翅膀,不肯离去地飞起飞落。这是一只叫作吹烟素白绢蝶的蝴蝶。素白的翅膀上,宛如饮烟吹过一般,浅浅地出现一些淡灰色皱纹。这种蝴蝶渐渐成年后,会变成灰色,合起来的翅膀上,好像冥冥神灵之中,有只笔,在灰色的底色上,勾勒出一个令人惊恐的骷髅头轮廓。
在这个城市里,俄罗斯建筑风格的那些房子的老绿色屋顶,隐伏在女敕绿的树丛里,像个安静熟睡的婴儿。其中一墥楼房,其中一扇窗户里,就住着这个叫黄老婆子的老人,此刻,她盘腿坐着的剪影,落在一片阳光里。那些看似温暖的阳光,是从这所房子的又长又窄的窗玻璃上,照射进来的。这扇落地窗户,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窗外,是一座小型的狭窄阳台,周围是一圈刷有绿漆的铁艺栏杆。像所有贫穷家庭养成的习性那样,阳台里堆满了杂物。一只破桶上,放着一盆蝴蝶兰,艳丽的花蕾含苞待放。
黄老婆子是回过脸那瞬间,瞅见的那只从窗前飞过的蝴蝶的。那时候,她的膝盖上堆满了已经剪好的纸人。黄老婆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灰色蝴蝶飞远,过了好久,才重新低垂下眼帘,瞅了一眼铺摊在腿上的那些纸人,她已经剪了一天的纸人了,这是她剪好的最后一堆纸人了。她慢慢地把剪子从枯柴一样的手指上拿下来,手抵住地,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膝盖上堆积的纸人,潮水般泻到她的脚面上。老人双手扶在膝盖上,腰疼的直不起来,就那样弯曲着,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地仰起干枣一样的脸,向窗外看去,窗外,那只叫作吹烟素白绢蝶的蝴蝶又飞了回来,与黄老婆子打了一个照面后,才又飞走了。玻璃窗上挂着一片薄饼似的太阳,在风中一闪一闪地摇动。黄老婆子瘪缩的嘴唇里,软弱无力地吐出一口浊气。她实在是太老了,浑身每个骨头结都一阵阵酸疼,常常有一种瘫软如泥的无力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又犯病了。据医生说,她得的是一种类似精神疾病的癔病。每到春季,她就会像着魔似地剪纸人,数十年如一日。黄老婆子踢开堆积在脚面上的纸人,扶着墙,行动蹒跚地移到窗前,吃力地踮起脚尖,拉下窗插销。稍稍喘息一下后,才张开两只手,使劲往外一推窗户,一个冬天的灰尘,在推开的落地窗的阳台里,腾空而起。黄老婆子向后退了一步,向着飞舞的灰尘,连连啐了几口唾沫。一股带着春意的清冽冷风呼啸着吹进屋来,堆在地板上的纸人,慢慢地在屋子里飞旋起来,然后,像一只只鸟儿似地从敞开的窗户,被风儿刮了出去。
黄老婆子跟随那些从身后飞起的纸人,步履艰难地跨进阳台,她的身上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白袍子,站在风里,像一个飘动的白色幽魂。
翩飞而舞的纸人中,黄老婆子突然再次看见了那只叫作吹烟素白绢蝶的蝴蝶。这只蝴蝶已经是第三次飞了回来,像一只幽灵似地裹在纷飞的纸人中间,幽幽地重新在她的眼前飞过。黄老婆子愣住了,一种惨白的颜色从她的下巴颏处开始,一寸一寸弥漫到额头,一张白脸上,只有从嘴里伸出的一截舌头是红的。那年这个时节,她是那么年轻,清秀的像一朵百合花,也是这样站在一个破败的城楼门洞里,等待一个青年男人到来。那个青年男人是她这一生中唯一相爱过的人,至今想起他来,她还一阵心疼。黄老婆子依然还清晰的记得,也是这样一只蝴蝶,从一团阳光里飞下来,落在她的肩上,她伸出手去,把蝴蝶抓住,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蝴蝶展开的两只翅膀上,印着一个骷髅头的图案。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阵风似地吹过她还稚女敕的心头,她像怕冷似地打了一个寒颤。隔着一道城墙,她的父亲已经结集起了一伙男人,从家中浩浩荡荡出发了,所经之路上,腾起一溜烟尘。她父亲是去追杀与她约好私奔的那个青年男人的。蝴蝶在她的手心里死去时,她的身影也像一只蝴蝶一样,从云朵下飘飞向城外。好多回忆起当时情景的人,都说看见一个女孩儿,是被一股风儿吹走的。当时,她的确还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小女孩。她落在一块空地上时,已经脏成了一个灰人。炽热的阳光里,空旷的城外一马平川,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只有几座孤零零的坟包,三只野狗,正在撕咬从坟洞拽出的一截尸骨。直到傍晚,黄土道上,才出现经过这里的一个人贩子,他走到还在不停哭泣的小女孩儿跟前,牵起她的手,把她领进一家草台戏班子,卖了五块银元。成为女戏子后的女孩儿,一直没有大红大紫起来,始终是一个跑龙套的。她之所以后来能成为一个角儿,只是一个巧合。那是一个当红的角儿突然抱病,不能登台的一个晚上,她被临时推到舞台上,也恰巧那出戏,她是会唱的,而且,还唱得挺好,韵味十足。即使是成了角儿,女孩儿也总是安静的,她到底还是赶不上那个当红的名角。渐渐地,人们才注意到她有一个怪癖的习惯。那就是每当唱过戏后,女孩儿就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剪纸人。当化妆台上堆满剪好的纸人时,也到了临近散场了。女孩儿便起身抓起纸人,像只可爱的小兔子似地从幕后奔跑出来,站在舞台上,把纸人一把把地洒向散场的人群。纸人剪得很好看,即精致又小巧,不像现在这样,已经剪的粗笨了。散去的观众便抢着拿回家去,当作窗花,贴在窗纸上。即使过了数十年,也没有人知道缘由。只她自己知道,那个失去了任何音信的青年男人身上,怀揣着一张她剪的纸人。她的身上也有一张那个青年男人剪的纸人。那是她与他交换的订情之物。
黄老婆子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申吟。此刻,她唯一的孙子,从外面回来,溜进厨房,揭开炉台上所有盆盆罐罐的盖子,翻找能吃的东西。一刻钟后,四宝儿嘴里塞满鼓鼓囊囊的饭菜,手抓着一张卷饼,闪身走出门去。
耳聋眼花的黄老婆子并不知道,四宝儿曾经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