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我感到尴尬的是,我们绞纱组位于车间的过道处,而我又正好坐在那里练习接线头。一时间,我较小柔弱的身影和我那张充满稚气的孩子脸成了车间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所有上下班路过那里的人都会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目光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尽管我尽可能找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坐着,但总有一些“热情”的人过来对我问这问那。所有的问题无非就是:你为什么不读书了?这样的活能干得了吗?你这么小,你爸妈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干活?等等。这里面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我不愿、也无法回答的。而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在众人相互的讨论声中,我常常听到这样一个字眼——童工。14岁的我对“童工”的含义已经有了一定了的解,或许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无心,但它确实让我感到不安。一连几天,每当听到“童工”这两个字,我都会心惊肉跳,我害怕别人问及我的年龄,害怕有一天会被别人揪出来说我在撒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18岁。每天我都在这样的想象当中惶恐不安。渐渐地,我害怕上班,害怕面对所有的人,我痛苦极了。
终于,趁一次倒班,我跑回六连的家哭着对母亲说:“妈,我不想在纺织厂上班了,我想跟你和我爸去地里背瓜!”母亲不解的望着我,问:“为什么?”我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看了看我,无奈地说:“你身为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一辈子干体力活吧?听你大伯说,那个纺织厂效益还不错,在那里面干你好歹也是个工人,这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尽管我一再保证,背瓜的活我能干了,在沙漠里一百斤的鱼袋我都扛得了。但母亲还是只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留下悲伤的我,还坐在门槛上抽泣。
傍晚的时候,我起身朝工厂走去。母亲喊我吃过饭再走,我头也不回,留给母亲一个沉默的背影。但我并不恨母亲,毕竟她也是为我好。我只是感到难过,难过为什么在我的生活里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奈?未满十八岁、做童工,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渴望着快快长大,我天真的想,或许到那一天,所有的苦恼便会迎刃而解了吧?
经过一个月的勤学苦练,我一分钟终于可以打60个结了。但又面临新的难题:扎绞线。扎绞线可以说是绞纱组中最难学的工序,也是最主要的。我羡慕的看着师父们右手拿着剪刀,无比灵活地在纱线之间来回穿梭,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寇玲玲每次都手把手的教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而一个看似简单的扎线我却怎么扎都扎不好,急得满头大汗,心里直骂自己笨。
为了能尽快的单独操作,当别人都去食堂吃饭了,我就一个人待在漆黑的车间里(吃饭时间车间要关灯),找一个靠门光线足的地方苦练。待师父和其他人吃饭回来,看到我还在车间里,吃惊的问:你没去吃饭?我总是腼腆地一笑,说:不饿。其实大半天的工作早已让我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了。
纺织厂的噪音特别大,平时在车间里,要不是扯着嗓子说话,别人根本听不见。而每当下班走出车间,耳朵又会聋了般听不见任何声音,嗓子哑得说不出一句话。要好长时间才能缓过来。不过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环境最能征服一个人。
那时五岁的弟弟小军已经在六连本地上了幼儿园,由于要一次**清五百元的全托费,还要付每个月的房租,虽然爸妈一直没有间断过打零工,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由于厂里还没发工资,所以即使是生活费用完了,我也不忍心伸手向家里要。
有一次倒班回家,细心的母亲问我:是不是没钱吃饭了?我摇了摇头,说:不是。但母亲还是默默地出门了。那天,出去借了一天钱的母亲空手而归,回来后坐在门槛上不住地叹气。最后,是隔壁的张女乃女乃送来了二十块钱,我只拿十块钱就回厂了。
张女乃女乃一家是山东平度人,她和老伴二十年前就来新jiāng了。儿女也都在这里。张女乃女乃和她的老伴都非常热情,平时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刚搬来时,家里什么都没有,很多生活用具都是他们给的。来自家乡人的关怀让我们身在异乡也倍感温暖。
到了第三个月,我在工作中基本就能独挡一面了。我们干的都是计件活,因此,为了能多拿一些钱,每个人都是拼死拼活的干。在这些大姐姐们面前,我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为了能比其他人多络一车纱,一天八小时我一分钟也不停地干,下了班双腿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由于没有掌握正确的扎绞线方法,我的每根手指的关节处都被纱线勒出一道道口子,鲜红的肉清晰可见,触之即疼。对于这些我都毫不在乎,只要能使家人的生活有所改善,什么样的疼痛我都能忍受。贫穷、而坎坷的人生经历练就了我的早熟与吃苦耐劳。
除了扎绞线外,开始我对绞纱机的操作也不是很熟练。绞纱机有两米多长的大型纱框都是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的,转速非常快。只有在接线头或络纱的时候才会人工按停。待机器停稳之后方可操作。由于性急,有一次机器还未停稳,我马上就伸手去接线头,顿时,手里的剪刀被还在飞速转动的纱框打飞出去十几米远,而我的手也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只眨眼功夫,左手的两根手指就肿的如胡萝卜那么粗了。我吓坏了,呆立当地不知所措。是工友和车间主任刘森一起把我送到厂卫生室进行了及时的包扎。
事后,车间主任对我进行了一番善意的批评教育,责怪我不该盲目操作,万一造成更大的事故怎么办?要知道纱框的巨大动力是足以把一个人的手臂打断的!听着车间主任的训话,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再也没有违规操作过。
那时纺织厂的效益极好,订单一张接一张。因此工期也跟得非常紧。车间领导经过研究决定,如果哪位职工愿意,可以采取连续工作制。也就是说,在上完自己的班次之后,还可以接下一个班次继续工作。当然,工资也会跟着同时上涨。
刚好那时家里经济困难,于我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喜讯。
为了多挣一些钱,我每次的工作时间都在16个小时以上。连续24小时不休息那是经常的事,最多的一次竟达到32小时。说不累那是假的,那种劳累的程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一具空壳般在车间走来走去。
我就像一只失控的陀螺每天高速运转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停止。
由于长时间的超负荷劳作,我严重的营养不良,还伴有贫血。小小年纪的我竟患上了颈椎病、肩周炎。左边肩膀常常疼得无法抬起,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包括到今天这样的症状依然存在,而且越加严重。有时在电脑前坐久了上半身酸痛难忍,要先爬到床上躺一会儿才可以继续写作,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