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夜，青城戒严，青庚桓宅邸灯火通明。宫廷的御香弥漫前庭，青幡时隐时现。青幡之下，李丽葳肃立于青石卜台前，身无饰物，只一身单薄灰裳。
年轻的女卜师微微俯身，恭谦地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只待殿下下令。”
青烟缭绕平添一份宫灯的朦胧。房兔一身正式的宫廷女官礼服，腰缠盘龙带伫立于厅门前。她对李丽葳一点头，转身往内。她所经之处，烟消香远，李丽葳的视野逐渐清晰。堂上正中青庚桓正襟危坐，他边上是靠在沉香椅上的青庚希，二人同样的一色青龙簇花衣，却给李丽葳截然不同的感受，她不由得眼色一黯，这时，堂上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哟，李小姐今儿可真丑！”
傀其多在碧林的搀扶下，歪坐在一张宽大的躺椅上，斜睨着李丽葳。那日二人见过一面，正是从李丽葳嘴里，傀其多才得知自己被蓝改摆了一道。
李丽葳的心情立刻坏到了极点，碍于青氏兄弟在场不好发作。她眼中的傀其多，坐没个正形，裂嘴斜眉的样子，同地痞流氓无异。
房兔瞥了眼傀其多，傀其多裂开的笑嘴立时僵硬，他伤势未愈，但眼力犹在，上位宿将的强势敛灵，早年他已从阿牛身上感知了无数次。房兔径自走到青庚桓身旁，傀其多的笑又似冬去春来暖和了过来，他的大嘴继续张开：“这身衣裳不适合你，不过即便再难看，你也是当今四国最漂亮的卜师。”
李丽葳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房兔暗叹，李丽葳终究年少，完全欣赏不了这位利国少年的优点。一个异国人身受重伤陷于囹圄，还能谈笑风声毫不怯懦，但就这份胆色，寻常人便做不到。
只听继续傀其多说笑：“不知道李小姐一会要卜言什么？莫非是小王爷日后的婚娶吗？”
李丽葳一怔，青庚桓冷冷道：“你休要多嘴，不然就要你日后再张不了嘴！”
傀其多眉一挑，倒是暂时住嘴了。青庚桓转面对李丽葳道：“你！开谶，卜这座城！”
在场所有人都均生疑惑，张记被告毒杀事件后，青庚桓与众人一样，首先猜测的是谁下的毒手，正因为琢磨不出是何人暗中相助破了先前对青庚桓不利的谣言，青庚桓这才召李丽葳前来。众人都以为青庚桓需要李丽葳谶卜那位真正的下毒者，不曾想他开口就是一座城。
“十二哥……”青庚希想问为什么。他明白，并非青庚桓仁慈，心系青城人的安危，而是他认定李丽葳的卜术没那么精准。大方向或许她可以把握，但要细微到寻出一人的真正身份，恐怕现在的元国只有无心一人才能做到。可是既然青庚桓不信任李丽葳的卜术，为何还要她开谶呢？
“开始吧！”青庚桓下令。
李丽葳一点头，双手合掌，极淡的灰青光芒从她掌间溢出，缕缕冉升，逐渐笼罩她全身。她细致的面庞在朦胧光芒里更显柔美，即便是傀其多也被她的容光深深吸引。天生丽质不假修饰，李丽葳宛如一朵初绽的玫瑰，就算插在粗瓷瓶中，也难掩盖娇艳的国色。
青庚桓目不转睛地盯看。少女双手分开后，呈现的中规中矩的双起卜式，一声娇喝后，双掌中青光沉郁。他心下暗道：双手起卜？李丽葳倒转了性！
李丽葳运起所有卜力，汹涌的力量涌出来的同时，无边的杂念也随之而来。此刻，正是她卜师生涯最重要的第一时刻，面前更有一位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人物。卜师的职能，李氏一族的荣耀，都在她这一卜中。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却怎么都摆月兑不了那日张记的玄衣执事刻在她心头的记忆。
“我不是卜师，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说得多轻巧啊，不是卜师却轻松地开出了谶语，以最基准的起卜式。朴素的面容，利国的玄色金钟服，比她更小的年龄。李丽葳只觉心头似被堵住，凶猛的卜力仿佛撞到了一堵厚实的墙壁，再也过不去。呼吸不畅，心跳似狂，而力量犹如一只猛兽，在身体里肆虐。柔弱的**负荷不了巨大的精神压迫，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声嘶力竭地发出危险信号。一座城，一座城究竟背
负着什么样的命运？李丽葳竭力集中精神，在此生死关头，她的头脑清晰起来。他们并不在乎她，一个都不在乎她。房兔对她体贴，因为她的姓氏与房兔纠葛，青庚希对她青睐，只是虚与委蛇，据她所知，这位十三王子对每个人都是“极好的”。惟有青庚桓一点不假，从头至尾都没在意过她。他们真正在乎的是她的卜师能力，只有达到他们所期望的，她才有价值，而她以往所向披靡无所不利的美貌，在这些人眼中毫无价值。
所有人都清楚看到李丽葳的面色青紫，双手间的卜光也开始黯淡。房兔才上前一步，便被青庚桓喊住：“房将军，你不要忘记，她是要成为我元国卜师的人。如果连今天都过不了，活在这世上，还有何用？”
房兔一怔，李丽葳还未成为真正的卜师，青庚桓却要她强行开谶，出现如今卜力不继的情况还见死不救，青庚桓他究竟在想什么？
一旁傀其多实在忍不住，问道：“我能说一句吗？”
“说！”
傀其多当即眉飞色舞：“殿下你说错了，李小姐不当卜师，还可以当你老婆！”
一块元国金锭掷到了傀其多身上，他倒在躺椅上，发出一声闷响。房兔又是一怔。金锭自然是青庚桓丢的，房兔诧异的是青庚桓丢掷的力度把握得极准，青庚桓对傀其多和李丽葳的态度明显不同。
李丽葳虽不能言语，却听得清楚。傀其多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入她的心房。她为什么努力学习卜术？她为什么来到青城？不就是为了他吗？元国最尊贵的王子，前途无量的十二王子青庚桓。
堵在胸口的灵力瞬间突破了封锁，冲上了枢江。李丽葳仿佛看见头顶沉郁浩瀚的青天疾速地砸了下来，跟着眼前一片雪白，白到刺痛双目。但是李丽葳不敢闭眼，她知道这是开谶的关键时刻。
同蓝十一的天生异禀不一样，李丽葳的卜力多是后天辛勤修炼所积累，但她的卜力不够强大，因此没有得到业师的认定，没能成为真正的卜师。可是此刻她爆发出的卜力远超平日，强行开谶和杂乱的思绪带来的压力竟引导出她潜在的力量，让她达到开谶所需的卜力。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晶莹的泪珠滑过完美精致的面庞。李丽葳不知道，这一刻她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以为她被漠视的美貌在此时达到了美的极限。她只知道，哪怕谶语结束她会变成瞎子，她也要继续。
泪珠不停地滚落，李丽葳竭力合了四指，泪眼模糊中，卜力开始强制聚拢，她越来越看不清楚，只觉得白色变灰，灰暗，浅灰、杏灰、灰直到深灰，直到无边无际的灰色笼罩天地。李丽葳忍受着眼痛，可能痛过了，她渐渐觉得不痛了。她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了她生平开的第一道谶语，苍灰的迷雾缓慢露出空隙，空隙形成文字，仅有四字：
妖王之城！
李丽葳心惊混杂着目痛，竟“啪”一声跌倒在地，力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魔手从身体里抽走，谶语消失而烟雾久久不散，待到她恢复目力才发觉那是御香弥漫。
庭院一片宁静，只有青灯的光不时晃动一下。李丽葳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直到青庚桓走近她才回神。
青槐银魈靴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只干净的小手递在了眼前。李丽葳只觉胸头的郁结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畅快淋漓的宣泄。
“女人，就只会哭吗？”手收了回去，青庚桓转面望着已然消失的谶语，仿佛在自言自语。
“听说出色的卜师开出的谶语往往隐晦难懂。男卜师的谶语简约内敛，譬如多莫诺，女卜师的则优雅细致，譬如婷室韵，而无论哪一类卜师哪一种谶语，越出色的卜师所出便越隐晦，多莫诺的那句得蕴蓝而得天下至今无人能解正是如此。一位卜师终究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我认为并不受性别影响，也不受能力的影响。同样的，卜师也好，武者也好，如果能够仰赖的只有自己的天分，只会根据自己的能力行事，那么他就永远只能庸庸碌碌。”
李丽葳伏在地上泪眼而拜。如果说以前她推崇和敬重的只是青庚桓的身份，那么这一刻她是发自内心的拜服。
在场众人只有傀其多无声冷笑，冷笑之余，他的眼神也尖利了起来。
“但我不信你的谶语。”青庚桓折服了众人后又是一句惊人言语，他低头凝视脚下的少女，漠然道：“妖王，目下青城哪里有妖？更不提妖王。李丽葳，你还差得很远。”
青庚桓转身走回，一位侍卫急冲冲而来：“报！城内又有二个幼童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