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学方看见霍光德便觉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老霍,我对他们讲他们不信,你知道我的,……”
霍光德摘掉头顶的军帽扣在桌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盯着他,“你小子行啊?瞧着是个蔫儿屁,胆儿可不小。自个儿说吧。”
肖学方眨巴几下眼,“说啥?”
“跟我装傻是吧?甭觉得脑门儿上没毛儿就比别人聪明,没事儿我能找你吗?”
“可……,我实在搞不清楚,……”
“得,甭啰唆啦。”霍光德打断他,“别的先甭说,就说说医务室那姓王的,还有那些个葡萄糖。”
一听这个,肖学方身子里的血忽悠一下涌过了脖子,耳朵里像藏了只蜜蜂似的“嗡嗡”直叫,光脑门儿上渗出汗来。
霍光德见状颇感得意,解下武装带,在桌边敲了敲,“这下儿想起来啦?”
“想起个球呀?”肖学方脑子里一片冰凉,嘴上却不由自主地嘟囔。其实这句脏话他最早就是从霍光德那儿学来的,平时跟系里老师在一块儿没机会说,此时糊里糊涂地张嘴就来。
旁边的一个红卫兵绷不住了,朝肖学方上给了一脚,厉声道:“到这儿还敢嘴硬?告诉你,在我们红卫兵面前,你只有老老实实!顽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条!我们的政策……”
霍光德冲他一摆手,“得得,跟他这种人说这个没用,去把那破鞋叫进来。”
肖学方闻声一惊,还没容他多想,王亚玲已经出现了。
破鞋王亚玲身上裹着件配发给锅炉工穿的蓝色棉大衣,脚上趿了双圆头棉鞋,头发蓬乱地遮住半边脸。这与她在肖学方心目中的样子差了很远。
霍光德撇着嘴,似笑非笑,瞄着肖学方脸上的反应,“怎么着?剩下的还用我说吗?”
肖学方没听见他这句话,眼睛瞪着王亚玲,努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
“姓肖的!别说我们没给你机会,你要真打算跟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到底,就让你尝尝红卫兵的厉害!”
肖学方还是没听见,脑子里昏暗的一团,口水已经淌到嘴角上,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
霍光德显然对他这样的反应不甚满意,皮带又一次敲到桌上,转头吩咐那几个红卫兵:“看来咱得帮他回忆回忆。”
红卫兵里有个女的,长得精明利索,闻声立刻从墙角拽过一只脸盆,又把准备好的一桶脏水倒进去,墩到王亚玲跟前,“洗!”
王亚玲还在犹豫,那几人已经七手八脚将她按到一张凳子上,扒掉她脚上的鞋袜。
盆里的水显然是凉的,王亚玲的脚刚伸进去便浑身一抖。
霍光德一拍肖学方肩膀,“澡堂子这帮人也真够懒的,大池子里这点儿泡澡水打国庆节到这会儿就没换过。去吧,尝尝鲜儿。”
他把肖学方拽到王亚玲面前,两个红卫兵过来一撅他胳膊,把他脑袋直按到脸盆上。
“你不是好这个吗?舌忝!不舌忝干净甭起来。”
王亚玲眼见肖学方的秃脑门凑到了自己脚前,不由得抬头哀求地看看霍光德。
“看我干吗?把脚伸出来!”霍光德严厉地盯着王亚玲。
王亚玲的脚在凉水里冻得煞白,颤抖着挪到盆沿儿上。
周围的人神色既紧张又兴奋,那个女红卫兵索性蹲,大气不出地盯着肖学方。
屋子里忽然静了,王亚玲脚上的水“滴答滴答”砸到盆里。
肖学方本想朝后闪,可胳膊被四只手拧着,动弹不得。实际上他并不是想躲开那只脚,只是因为凑得太近,眼前混沌一片,看不清。这只脚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脚背上那些凸起的青筋,左边脚踝上的一粒黑痣,大脚趾旁略向外翻出的脚骨,都曾久久停留在他舌尖上。可此时,全都成了模糊的一团。洗澡池里的水有股特殊的味儿,令他脑子里闪过苏北老家土屋前的那片水塘。幽绿的、被蚊虫扰起一圈圈涟漪的塘水,在夏末的斜阳里显得那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