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若非你母亲那般,我们三家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文舒瞳孔一收,握扇的手用力捏紧扇柄,重重地哼了一声,唇上的胡子轻轻抖动,“别跟我提那个女人。”
“你让我说完,”明珠却是不管文舒话里的愠怒,淡然的面容带上了死灰之气,整个人似同被抽空了灵魂般,空洞的瞳孔注视着面前,“当年若非你的母亲与二王爷林然私通,林然又怎会知道我们三家藏了制作不死将士的密轴?柳氏,你们诸葛府,我们吟游家又何至于护国不成反而成了林家王朝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我们又哪里会如现在这样,落得这般境地,又……”
“那你这生平厌恶的这两个人,一个诸葛瑶,一个左相,都已经死在你前面了,感觉如何?”文舒冷冷地打断了明珠的话语。
“还能如何?”明珠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残笑,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醉酒的红晕,抬手,如玉的青葱细指执起酒壶,慢慢给自己斟上一盏清酒,轻抿一口,“有的时候即便是想想,都觉得十年前那场浩劫就如同噩梦一样,挥之不去。”
文舒默不作声,脑海当中浮现出一幕幕已经泛黄的陈年旧事,幼时每到夜晚在自家东园里,那远远传来的男女压抑的qing动之声如鬼魅般回荡在耳际;旋即,是那一场*,在那场雷雨交加里粘稠腥臭的血液将视线全部浸没。
文舒阖上眼睛,跃入脑海的却是那张熟悉的稚气的笑脸,清澈的黑眸里有得是如玉般的皎洁,如精灵一样的聪慧,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如同尘埃落定般席卷上了文舒心头,家仇与他无关了,天下亦与他无关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想就是。”文舒羽扇轻摇,平静的口气同样也在诉说着自己早已波澜不惊的内心。
“呵呵,我时日已经不多,该恨的,该喜的,自然都要一并都说了,”明珠兀自抿了一口酒,“我以为当初,你已经死了。”
文舒从容地将玉盏里的酒注满,谑笑的嘴角往上一勾,“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短命的人?”
明珠摇了摇头,银白色月光洒在他淡然的秀脸上,落在他微蹙的细眉上,“我倒不是说你不聪明,只是那样的一场浩劫里,又有几人能够活下来?”
文舒轻哼一声,犀利的目光里,却是带出了不屑,“我们不都活下来了么?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明珠静静地注视着随着夜风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伸出手掌,一瓣落花刚好飘到了掌心,明珠怔怔地看着手心里那笼在夜里的幽白,最后一个反手,任花瓣飘零在了泥土里,就如同自己飘萍一样的命运。
他辗转在各个封城,流连在每张华丽的床榻间,做着一个又一个血腥的噩梦,却是依旧不死心地寻找着已经不知所踪十年的弟弟暖玉。
而今,他也是明白,自己死期不远,也无任何可能寻到暖玉了,那令自己愧疚十年的兄弟之情,最终要随着自己化做黄土,深埋地下,任何弥补,任何道歉,任何忏悔,都于事无补。
看着明珠一脸落寞,文舒轻叹一口气,“暖玉,我定会全力帮你去找他。”
听了这话,明珠却是皱紧了双眉看向文舒,迷离的目光当中渗透出了一丝醉酒的晕眩,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一脸的挣扎。
“你放心就好,我定然不会告诉他这是你的意思。”文舒明白明珠的心意。
明珠想让暖玉过得更好,同时也试图让暖玉原谅自己,可是毕竟,幼年的背叛于一个从小便执拗无比的人而言,这样的转折,或许也是难了点。
文舒执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稀稀落落的残花迎风而舞,清凉的夜风吹在文舒身上,将宽大的绣袍打出一条条细细的褶皱。
文舒抬头仰望湛蓝的夜空,皓大白净的明月,童年的往事便在上面重新轮番演绎了一通,儿时孩童的嬉笑和追逐,打闹和怒骂终于以那一场厮杀作为了一个完整的句点,而在脑海当中打上了死结。
“之后,你打算如何?”明珠默然问道。
文舒摇了摇头,“找个地方,离开这里。”文舒重新将酒斟满,越是权力的窝心,便越是是非争斗的焦点,十年前,锦云死在了里面,林然也死在了里面,而今,文舒选择放弃,只为求得一个平安,一个安定。
“我以为,这天下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明珠单手支起有些沉重的脑袋,醉酒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听的,撩人的微微嘶哑。
“呵呵……”文舒轻笑一声,却不做任何解释。
“你近日可听说有什么门主?”明珠突然间想起一个时辰前苏离的提问。
“门主?”文舒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蹙起细眉,垂下眼眸,在脑海当中细细回想一番,“应该……没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回望明珠即使昏昏沉沉之下,也晕染上的一脸凝重,文舒轻叹一口气,“十年一役,林然一死,青幽门后来也跟着散了。”
明珠释然吐出一口气,“那就好。”
想到苏离,明珠却是忍不住再关心了一番,“你可查出此次猎场纵火是何人所为?”
文舒摇了摇头,“暂时,还……”突然,话锋一转,眸光一眯,瞳孔瞬时收紧,“这难道是苏离告诉你的?”
“不错。”明珠轻轻吐出一口气,鼻息间单薄的酒意已经开始慢慢烧遍全身,给他染上了一层迷醉,慵懒的姿态,缓缓起身,看了看正前面林轩寝殿里跃动的烛光,脑后的发带被夜风轻轻吹起,“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一早,我料你定然还有事情。”
“青幽门……青幽门……”文舒低头轻声呢喃,抬头看了看明珠淡然的侧脸,也跟着慢慢站起了身体。
“今日你能过来见我一面,我已是满足了。”明珠从宽大的浅蓝色袍子里探出如玉般的纤指,开始动手收拾起了这石桌上的酒壶和玉盏。
“那……”文舒低着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素手,洁白的青葱骨节分明,银白的月光铺在纤瘦的细指上面,指节的阴影投在石桌上面,落下斑驳游离的浮影,文舒缓缓叹息,“那,你多保重吧!”
明珠端起托盘,在文舒面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蹙起的双眉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保重!”
文舒点了点头,提步往外走去。
空荡荡的桃花林再次重归寂静,随风轻轻飞舞的幽白花瓣似在低低哭诉那些过往,似在感伤那些已经被尘封的黄土往事,同时,也想极了一颗愤怒的内心那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阴暗的墙角里缓缓走出,一步一步,踏过零碎的桃花瓣,黑袍的后摆拖曳在地上,如同一个游魂般,六神无主地摇晃到了石桌面前。
林轩一个踉跄,单手无力地扶在桌子上,低着头,看着眼前稀疏的桃枝打在地上的疏影,心里却是狠狠地被酸痛绞紧,胸口似被闷棰一记重重地捶打,窒息的痛楚涌变全身。
林轩扶着石案,缓缓地坐在了石椅一侧,一滴晶莹的泪,滑落面庞,哆嗦着丹唇,深深蹙起眉,紧紧闭起了双眼,用力咬住下唇,绛唇被咬得发白。
“为什么骗我……”带着哽咽的语调,林轩深吸一口气,鼻腔里透着丝丝的水气,拳头捏得死紧死紧,白玉般的手背上绷起一根根的青筋,粉色的指甲因为用力的攥紧而挤压出了血色。
“为什么骗我……”低低的话语夹在轻声呼啸的夜风里,质问着,哭诉着。
在林轩的面前,如同用坚实的厚土堆砌起的十年信任在一刹那间土崩瓦解,所有拒绝接受真相的情绪在文舒那一言一语里瞬间分崩离析,十年的情谊如同猎场里那株被烧断的大树一般轰然倒地。
全身被抽空了气力,林轩无力地伏在石桌上,转回头,透过红墙,看向墙后那块红底黄字的匾额,无奈地摇了摇头,“紫月寒轩,真是讽刺至极。”
耳边飘渺而来,一道清丽的声响,“有一天,两个关系很好很好的兄弟,其中的一个抢了另一个人的房子财产,如果你,你是被抢的那个人,你会怎么办?”
“既然是要好的兄弟,那他想要我的房子要我的财产,给他便是,都是身外之物罢了。”清朗的答唤如同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深深刻入林轩脑际。
平起平坐的兄弟之情,到头来却是十年相伴的算计。
林轩深深拧起细眉,沉沉吐出一口气,脸上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轻声呢喃,却是暗下决心,“林轩,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林轩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清明一片,站起身,月光铺在他黑色挺拔的身上,稳当岿然。
迈开脚步,双手背在身后,平静异常,抬起右手,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手心里的纹路,目光是比莹白的月色还要柔和,“阿离,你切不可骗我。”
******************
之前欠了十二更,一共两万四的字,最近状态回来了,一一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