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夷珠 第一卷 醉洇红妆 第三十二节 别时时久

作者 : 垂枝银杏

连着三五日,李凉都是斜雨楼里的话题人物。

他入住『纸醉金迷』后,日日饮酒观舞作乐,设宴款待刺史等一众地方大吏,斜雨楼一半以上的姑娘都被点过去作陪。整个康州城里都在议论着这位长安城里来的“大官”。斜雨楼的名气更是水涨船高,把凝怡馆老鸨气得摔碎了一屋子茶盅,一边找人伢子物色新姑娘,一边天天派了人紧盯斜雨楼,一旦发现李凉出行,凝怡馆姿色出众的美人们便站在馆门口挥帕子,试图吸引李凉的注意。

十三花巷原本可并行三驾大马车的石板路,格外拥堵起来。不少小官闻风来送礼,金银钱财不在话下,也有要把自家闺女送与李凉作妾的。时风开化,连听闻李凉俊美的妇人们,都爱来十三花巷走一遭,买些胭脂花粉帕子冰碗儿等小物件,只为瞧瞧“二公子颜色”。

李凉照旧该收的收,该拒的拒,该喝酒喝酒,该出门出门。每日骑了黑鬣枣红骝,带着四五个侍卫,神采奕奕出入于十三花巷,偶尔也会笑着接过路边女子抛来的丝帕,嗅一嗅帕上香气再抛回,策马扬长而去。留下几位心儿怦怦跳的女子聚在摊子上对他品头论足。

李凉驱马去了城中一座商铺。店主殷勤地打了招呼,亲自送他到后院。走过影墙,豁然是气派的大宅院,皇贵妃的侄子郭公子郭冉来到康州后就住在此处。李凉在郭冉书房里稍等了一会儿,郭冉提着只鸟笼进来了,两撇胡子,一身锦缎,笼中红点颏的歌鸲鸟儿不停梳理羽毛。

“北微兄弟今天来得早啊!”郭冉放下鸟笼,跟李凉随意拱拱手。按辈分,李凉与当今天子同辈,即与郭冉父亲同辈。他是郭贵妃族里的侄辈,跟天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贵妃出了九服的族侄。虽年长李凉七八岁,李凉说到底也是他姑姑的小叔子,该尊一声阿叔。郭冉仗着郭家历朝势重,自己又得贵妃姑姑赏识,不把李凉看在眼中,只管胡乱叫兄弟。

李凉心里笑他小人得志,全无郭公当年风范。面儿上仍不当作一回事,不卑不亢与他回礼,只称“郭大人”,夸了一遍歌鸲教得好,才奉上一叠公文“……器库失修而不察,士卒粮饷,多有克扣……”数页纸,几行墨,完全按照皇上的意思罗列黜免名单,又依着郭贵妃的意思,额外举荐了几个官员。

这是不可避免的洗牌,新君用新臣。皇上四月里还新开了“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要选一批他自己中意的人:有才学、有见识、能实干,以及,绝对地忠于他。

两人办完公事,李凉便邀请郭冉到他的雅间一坐。郭冉欣然应下,模着两撇小胡子,嘿嘿笑着:“也跟北微兄弟沾沾光,喝一杯花酒。”李凉笑着拱手辞了他,出门去搜罗各色特产好带回长安馈赠亲友。

斜雨楼里也忙成一片,楼门口早早贴起谢客的洒金笺,姑娘们上妆,丫环们挂花灯,连霏珠也不用去酒坊跟着胡姬姐姐学舞,分到端盘子的丫环队伍中,一趟一趟从小厨往『纸醉金迷』运餐具。

“慧姐,今天这是怎么啦?”霏珠每日早出晚归往酒坊去学习,连私房话都没能跟姐妹们说上几句。今天也是早起过去找胡姬姐姐,被胡姬姐姐打发回来了。

慧姐面前案子上摆了一溜的小西瓜,正握着刀细心地雕西瓜,一朵玫瑰还没成型。她边雕边告诉霏珠:“这几天你不在,楼里忙得很,住雅间的二公子天天开酒席,我都要抱着案板睡觉了。”霏珠上前替她捏了捏肩膀,慧姐停了刀:“留着晚上捏,别让我差了手劲雕坏西瓜。”

霏珠还没能捡几块切下来的西瓜吃,就被喊过去继续运盘子了。她拎着放了套精致瓷碟的食盒,跟几位姐妹一起走。边走边问,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一路,霏珠才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凉要宴请一位大老爷……

不但包下整座斜雨楼,还请来有名的戴竿班子来表演竹竿杂技。当然了,办成如此规模,上官云衣功不可没:请客吃饭,当然是排场越大越隆重,也越有银子赚。糊着彩纸的花灯从楼门口一路挂到了『纸醉金迷』那院子,再换红纱灯、洒金灯,无一处不极尽奢华之事。屋内更是淡香沁人、花团锦簇,候着的丫环们额上点

红都蘸金粉描了花纹,穿着一色的红裙,俱是迎客丫环里出类拔萃的。

摆酒席的屋子里,一半的器具被撤去,空出大片位置,铺了毡毯,大概是表演之地。据指挥着丫环们摆放东西的梅子说,晚上总共有六位姑娘登台献舞,十来位姑娘弹琴鼓瑟,加上胡姬也要来,有七场舞要准备呢。一边是两排小凳预备着姑娘奏乐,另一边则堆着厚厚的椅垫子,是戴竿班要求的,以防落下来时站不稳。

霏珠终于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一招鲜:摆碟子的田姐姐。她们运来的精巧小碟,被田姐姐装上干果炸糕,摆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因不是做寿,没见着田姐姐最拿手的叠寿桃,只叠了五个金元宝样,中间空处一块地方来,拿芝麻饼打了底,慢慢垒起。

霏珠一边往外放小碟,一边问身旁的丫环:“这是要摆什么呀?”丫环也看不出来,田姐姐摆得入神,也没回答她们,只吩咐:“再多些红豆糕。”几个人又起身回小厨运糕饼去。

来来回回,有好长一截路都是大花园的石子路,鞋底又薄,走得霏珠脚发软。好在田姐姐的“鹏程万里”和“一帆风顺”终于收了尾,只见桌上五摞元宝样的描金碟子盛了炸得金黄的桂糕,拱卫着正中一艘红底白帆的点心大船,船顶放了只展翅欲飞的大鹏:这个不是糕点,是熬了糖水倒进模子里再过冰做出来的。

“啧啧,真厉害。”霏珠绕着桌子赞叹不已。待屋里布置停当,院中燃起艾草驱蚊虫,两位主事也过来了,柳心弦还特意捧了个巴掌大的小薰炉,搁到卧房里,

关了门拉过几位红花牌姑娘低语了一阵子。李凉公子也来看过一遭,表示十分满意。还未掌灯时,里里外外均安排好了,只差入席。她们这些普通丫环不再忙碌,被谴回小厨帮忙。

霏珠多日不见李凉,远远瞧了瞧,还是那么白,真不知兄弟二人是怎么长的,哥哥黑壮,弟弟白净。偏偏看着壮实的那人有宿疾,这个儒雅又弱不经风的弟弟反倒事事抗得来。

一路上丫环都挤满了,你挽着我,我搂着你,叽叽喳喳热闹非凡。霏珠在路边停了几步,等来后边的金英和青娘,一起挽着。“莲子呢?还没过来?我们等等她一块儿回屋。”霏珠往后面张望,还有十几个丫环在慢慢走,天色暗,看不真切。

“别等莲子了,她在暗室里。”金英就近掐了朵花儿,别在发髻上。“刚才孟姑娘派我去采一碗凤仙花染指甲,正要去小厨要撮盐泡起来,想起莲子被遣到雅间问大公子参不参加晚上的酒席,我特意拐了个弯路过咱们『不醉不归』那院子,本来是想看看莲子出来没有,好一起走,结果瞧见梁嬷嬷在门外正训莲子呢。我就赶紧跑过去求情,你们猜怎样?梁嬷嬷连我也打了两下。”

青娘担忧地看着金英说:“莲子犯了什么事,惹得嬷嬷发这么大火气?”

金英撇嘴道:“她不肯说,要是说了,我也不会白挨那两下打。反正梁嬷嬷最后把她领到暗室思过去了。”

霏珠听得毛骨悚然,暗室,一听到暗室她立刻想到种种刑具,那个阴森森的地方,会不会有被打死的冤鬼啊……既然存在穿越,存在诸神,那么,必定也会存在地狱,地狱意味着鬼魂……霏珠越想越害怕,紧紧挽着金英的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金英察觉到霏珠的异样,拍拍她说:“你别担心,顶多思过一天,明天保管放出来。”

“我担心夜里闹鬼……”霏珠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挨上了金英。青娘笑着捏捏她的脸:“想什么呢小丫头,斜雨楼每座阁子都看过风水的,没出过人命。”

“那怎么会有暗室,听上去就是可怕恐怖的地方。”霏珠看周围的树影都不放心了,仿佛那些影子会变成恶鬼。她伸手去反捏青娘的脸,发现青娘脸上流着两行泪。

“哇鬼啊!青娘,青娘你怎么笑着流眼泪了?是不是怨鬼附体?还我青娘来!”霏珠大吃一惊,拽着金英要远离青娘去找狗血来洒一洒。

“哈哈,霏珠,你真胆小。”金英笑岔了气,青娘抬袖擦了泪告诉她:“老毛病了,绣花费眼睛,夜里吹了风爱流泪。”

霏珠这才安定下来,捂着心口平稳情绪。按照青娘的说法,暗室不过是后头绣楼里的一间空屋子,与她们住的西厢差不多,光线比西厢还好些,犯了错的姑娘会被关进去思过,一日不给饭食,只送壶糖水而已。比起别的青楼来,委实算不上暗室。

金英又把一腔热情转到对李凉的爱慕上:“凉公子今日比昨日更加俊朗,昨日他穿皂袍略显憔悴,今日换了玉色袍子衬得人比玉美呀。”霏珠和青娘就笑她。几个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不醉不归』的篱笆外。

那边雅间路上已亮了花灯,一路璀璨。

这边雅间柴门紧闭,竹篱萧索,不闻人语。

霏珠想起那位总能在寅时墨池里碰到的男子,想起他那个时傻时好的隐疾,想起曾经要利用他来出堂的偷懒念头,想起他还郑重地说过要娶自己作如夫人。模模胸前挂着的白玉长命锁,比起跟松子梅子一起得到的玉扣赏赐,这个锁更值钱些吧。红绳很长,长命锁一直坠到了胃部,有丝丝凉意却不冰人,裹着一层体温,果然是好玉可养五脏。

“金英,这院子好冷清。最近有什么关于大公子的新鲜事吗?”。霏珠驻足,想听一听屋檐下那排玉马儿叮当相撞的声音。虽然没有风铃悦耳,玉声清清脆脆也还好听,霏珠琢磨着要不要自制一挂风铃。

她侧耳,除了远处丝弦管乐,听不到院中一丁点声音。

金英拉着她继续往回走:“能有什么新鲜事!大公子闭门不出,连个姑娘都不点,白浪费了这么大一座院子啊!也不知是不是跟二公子闹了别扭,二公子天天开酒席,大公子没去过一次。”

难道这家伙失恋了?可是本姑娘还没恋爱过呀!总不能不明不白就跟着他去过小妾生活。天下何处无芳草,将来会有芳草去安慰他这匹小黑马滴。霏珠丢开这件心事,跟姐妹聊着天回西厢待命。

柴门里,两个侍卫一声不吭守着门。李沧正坐在院中,一棵一棵数竹子。“……四、五、六。”他的目光停在第六棵上,一竿细竹,比旁边碗口粗的老竹不知女敕了多少年。

“正心,今天是我没犯病的第六天,你说这会不会是回光返照?”李沧垂手拿起一块玉马儿,他自霏珠走后便卸下了屋檐上全部的檐马,那声音太勾人忆心事。狭长的铁片,镶着墨绿色杂玉,轻轻握在掌中,嗅到了金石味,握住了风雨声。

李沧抬手甩出檐马,击中第六棵细竹。

“大公子,二公子说您好好的,不会有事。”正心一向多话,这时也语涩了。按说大公子病情好转是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可李沧最近没有延医,连带来的滋补药丸都没吃几个,偏偏这时候整个人连着清醒了许多天,这让李凉和众随从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去送个信给弟弟,宴完郭冉,收拾收拾回长安。我不能死在外面。”李沧嗅了嗅霏珠遗留下的那只蝴蝶薄荷香囊,想到不日就是生命尽头,天地何其大,却只能作一名匆匆过客,二十四年,跟眼前的竹子一样,只消檐马一击,便拦腰折断。他从竹椅滑下,颓然跌坐到泥土地上,湿气瞬时攀绕上来。正心忙扶起他,好劝歹劝将李沧拉回屋里躺下休息。

正心叹着气,遣了侍卫去给李凉报信。

满院老老苍苍绿,付与桃坞,竹影摇碎,一地清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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