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雪

作者 : 霜冷华月

不知跪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雪越来越稠,天色,一分一分的暗下去,暖炉里的炭火早就熄了,于是寒气便一丝一丝的泛上来,沿着膝盖丝丝缕缕的钻上去,渐渐冻的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寒冷,最后……趋于麻木。

赵福全小心翼翼的在外边探看了许久,才颤颤的进来换了新的暖炉,翎沧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昏昏沉沉,身子猛的一歪,人就突然又惊一下,稳一稳神,撑住了身子,然后安安静静的,重新跪稳了,像是一尊石像。

弦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暗下去了,他翻过身来,第一眼就看见那人依旧安安静静的跪在下边,纹丝不动,全身上下依旧只有他月兑剩的那一件贴身的薄衫,却是早已经冻得连嘴唇都泛着青紫,一双原本晶亮如同天边星子的眼睛也已经精疲力竭一样半掩着,只有睫毛还在不停的颤,像是秋天里,最后一只濒死的蝴蝶,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

“滚!!”他猛的抓起案边的衣服甲胄,劈头盖脸的扔过去。

一声钝响,想是砸到了他。

弦卿死死按着自己心口,那里,针扎一样的疼。

他小口小口的吸着气,怕力气大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已经不堪重负的心会疼的就这么裂开来。

“滚。”他精疲力竭的说,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理地上那个直挺挺跪着的人。

又过了半晌,又好像是很久,他才听见那人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的声音。然后……他猛的闭上眼,翎沧他,重重的跌在了地上,衣服甲胄落地的声音混着他身子撞上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不回头,不能回头,心好痛……

他听着翎沧的喘息,听着他口中传来咬紧了牙根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听着让人牙酸。

听着,他又一次,将自己从冰冷的石板地上,摇摇晃晃的撑起来,然后拾起散落的衣服甲胄,站稳了,穿好,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出他的太子寝宫,走出……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脚步虚浮,微微带着点拖拉,却没有半分迟疑的,离开。

弦卿将手掌按在心口,翎沧……你好狠的心……

门外,是赵福全特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小心:“将军……”

他听见翎沧哑着喉咙说:“多谢赵公公了。”

然后他听见翎沧在他的门外,一口一口的喝下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听着他……一步步远走,天策坚硬的靴子踏在门外新下的雪上,咯吱作响,然后,终于再怎么样,都听不见了。

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一颗颗落下来,散尽了所有的温度,变成榻上一圈冰冷的水渍。

翎沧站起来的时候,右膝已经没有了知觉,刚起身便一软,于是他别无选择的重重砸在了地上,受伤的肩头硌上散落的甲胄,瞬间就是拆骨折臂一样的疼。

他侧躺在冰冷的地上好一会,才算是挣扎着从那一阵疼的让他眼前发黑的痛苦中挣扎着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咬紧了牙根重新爬起来,晃一下,从胸腔里吐出口浊气,动作缓慢的一件件拾起衣裳穿了,不能就这么出去……

艰难的扣上甲胄上最后一个扳扣,翎沧将自己装束整齐,深深看一眼床上那个正背对着他的人,强忍住上前去抚住他单薄的肩头的冲动,退一步,转身,走开。

他……他的肩膀,在微不可察的发着抖……不能回头……不能,若是回头去了,那……我要把十七姐置于何处!

刚出门便看见赵福全正颤颤的站在门外,肥胖的脸上带着点害怕,还带着些不忍,手里,却是端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姜汤,小心翼翼的唤住他:“将军……”

便没了下文,只是把手里的姜汤轻轻往前一送。

翎沧忽然就觉得眼眶一热,哑着嗓子应了一句:“多谢赵公公了。”

一口气将微烫的姜汤和着眼泪全部灌进月复中,将碗重又递还过去,却看见赵福全手里攥着个刚拿出来的帕子递给他,压低声音说:“燕将军……擦擦吧……”

手指一指他面颊。

翎沧怔一下,伸手一模,却是冰凉的沾了一手的粘腻,拿下来看的时候,艳红的,是血。

原来那一下,竟然是打破了……

弦卿掷的那一下却是正正把甲胄的铁扣打在了他的眉骨上,冻得久了,从指尖到面颊上,全都麻木不堪,竟然也就没觉出疼来,这一会,就已经把一丝血迹流到了脸颊上。

翎沧低低道了谢,接过帕子胡乱擦了,将那沾了血的帕子攒在手心却没有还回去。

“赵公公,这帕子,等末将洗过了再还罢。”

他低低的说,然后勉强拖着步子,微微的踉跄着,走出这一重重的宫墙,一进进的门……

雪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翎沧安静的走在雪地里,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越来越重,慢慢的,就连脚也抬不起来,最后只能拖着步子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平展展的雪地里,拖出两条长长的沟壑……然后,又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填平,盖满。

正是晚膳的时候,街上的人很少,于是天地之间,似乎瞬间就空旷起来。

翎沧茫然的转动着僵硬的颈子,瞪大了眼睛去看天上沉沉的云,铅灰色的云重重的压下来,暗的几乎要泛了黑,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没有风的暗色天幕下,一直一直的落下来,慢慢悠悠的,打着转儿,没有重量一样,洁白的雪地倒还泛出些光来,映的这暗色的街道还不是那么黑。

触目所极,尽是一片静谧到不真实的洁白,这样的世界,似乎连声音都被吃了去,翎沧觉得自己像被包在了一个茧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又好像是有极远极远的声音,在静静飘落的大雪里传过来,像是哭声,又像是笑声……努力去听的时候,又似乎没有声音,不去注意,又好像都凑近了来在耳边低语……

世界渐渐的模糊下去……他努力的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厚重的像是要压垮了整个世界的天空……

十七姐……

他听见自己说。

整个世界……都沉沉的黑下去了……

……

…………

第二天,朝堂之上,弦卿将所有人都看过了三四遍,也没看见那个昨天在他宫中跪过了一下午的将军,脸色就愈发的阴沉起来。

旁的人也都注意到了,就有些悄悄话儿低低的从你的嘴里传进我的耳朵。

弦卿听着,脸色就更加的难看。

“燕翎沧何在。”他阴沉沉的问了一句。

于是就有人过来回话说,燕将军称病告假。

弦卿眉头跳一跳,刚要发作,就看见自己贴身的太监,颠着那肥胖的身子凑上来。

“听说昨儿晚上,燕将军出了太子府,倒在北门外的雪地里头,叫人抬回去了。”赵福全附在弦卿的耳朵边上,低低的说。

弦卿忽然就觉得心尖儿上“嗖”的过了一道凉风,竟然好像就是生生的停了一刻。

回过神来却恰好听见下边的文武在议论说,只怕那燕翎沧是借机装病想要躲过那二十军棍,不然昨天还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连朝都上不得了?

弦卿红着眼睛冷冷的瞪过去,直到那几个碎嘴的官员都讪讪的住了嘴。

整个朝会,他都不知道下边的文武百官在说些什么,只是冷漠的看着他们一个个上来,蠕动着嘴巴,然后退下,然后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

终于,等了很久都没人再上前来,弦卿记不得有没有说,或者是有没有听到那句“退朝”,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强作镇定的从那张宽大到让人无依无靠的龙椅上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太子寝宫的,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换下那一身灿烂的金色龙袍……

翎沧他……昨天倒在雪地里……

等弦卿终于从这句魔咒一样的话语中挣月兑出来的时候,翎沧的将军府已经近在眼前了。

刚进了去,就看见一个小丫鬟正慌慌的端着一盆水往外走,看见他吓了一跳,差点扔了手里的铜盆,又慌慌张张的往地上跪。

“罢了,你家将军……如何了?”弦卿止住小丫鬟慌慌张张的动作,问。

小丫鬟嘴一扁,几乎就是带着哭腔说:“将军他,从昨天晚上抬回来,到现在都没醒过。”

“什么!”弦卿慌的拔腿就冲进去,进了房,却又猛的止住脚步,心口一阵紧缩,像是被谁一把攥住了似的。

那个人躺在榻上,无声无息的青白着脸色,就像是……尸体……

“叫太医了么?”他听见自己深呼吸过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昨儿就去请了……请了好几次,几位大人都推说有事,晚些才来,”跟在后边的小丫鬟真的哭了,抽抽搭搭的回答,“可……可到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来……”

“呵,呵呵……”弦卿听见自己的冷笑,这帮老东西!

“赵福全!”他怒吼一声。

“奴才在。”跟在后边的赵福全慌忙答应。

“给我去传太医!我倒要看看,今天还有谁敢不来!”弦卿几步走在榻边,轻轻捧起翎沧的手。

……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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