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千山雪稠

作者 : 霜冷华月

那是一个长长长长的故事,说的是翎沧从狷城回来,肩上带着伤,身上带着罪,在朝堂之上被一干各各怀了心思的重臣老臣口诛笔伐,定定的跪着,低垂的眼帘里,是金銮殿上冷的不近人情的地板,后边……是大敞的殿门外,长安城凉薄的天空。

左右,是要将他重重处罚的文武群臣,而前方……是高高的龙椅上,那被一重重的隔阂遮到看不清面目的太子。

那是……代替已经神智涣散,缠绵病榻的睿宗临朝听政的太子,不是他的,弦卿。

他杀了整个狷城的百姓,无论男女,不分妇孺,无谓少壮,或是年老,所有的人,都杀了。

然后,他将那个带着先帝爷御赐的免死金牌的人,那个将他的十七姐活活折磨过了三天才能咽了最后一口气,又把她的尸骸挂在城墙上的,嚣张跋扈的男人,砍成了拼都拼不起的碎块。

大罪。

翎沧知道,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他也知道,弦卿会保他。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弦卿他就算是贵为太子,能为他做的,也极为有限。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要是能把这一条命,替了十七姐回来,他是欢天喜地就会去舍了的,换不回,就算还了十七姐又能怎样?

所以他静静的跪在那里,把所有的罪证,所有的指责,一一认下,这是杀头的罪名,他知道,弦卿……也清楚。

所以他们两个,一个在龙椅上,气的全身发颤,一时恨不得把这满堂吵吵嚷嚷的文武百官统统拖了去砍了脑袋,一时又恨不得把这个忤逆的家伙拖到床上狠狠的疼爱到让他从此以后再离不开自己那张龙床,一时,又想将他狠狠的打一顿板子,关到个什么地方去,省得看了生气,图一个眼不见为净。

但是眼看着跪在下边那个人,硬是把好不容易养的丰腴一点的脸颊又搞成了刀削一样的尖,苍白的连半分血色都不见,于是就什么都舍不得了,关也好,打也好,他还带着伤呢……只活活把自己气的一口血到了喉头都得生生咽下去。

而另一个呢,面色苍白,心里是比面色还苍白的灰烬,所有的声音,都一一远去,他们……是在指责我吧?是说……要治我的罪吗?那么……好吧。

于是不管什么,一一认下,弦卿,我为你平了狷城,那么作为赏赐,请你,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赐我一死。

翎沧终于是没有死,弦卿舍不得。所以,他被罚了两年俸禄,官降三极,然后伤好后,还有二十军棍在等。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都等不到那二十军棍。

退了朝,赵福全便过来传翎沧去太子寝宫,他去了,看见的是那个人褪去了朝堂之上所有的威仪和鲜亮,只剩了一身疲惫。

看见他的一瞬间,像是要发火,然后又突然变成了无奈,最后化成一声叹息从口中吐出来,自己……想必是让他多了不少烦心的事。

翎沧在一瞬间竟然在心底里有一点微微的快意,然而,更多的,是心冷如死的悲哀,无边无际的,就像是那一场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大雪,一层层的绵密着,将他紧紧的裹在里边,无法呼吸。

“伤如何了?”那人抬起眼,声音里听不出冷热。

“回太子,不重。”他努力了,真的努力了,但是最后吐出口的,也不过就是这几个冷冰冰的字,十七姐残破的身子在他眼前不停的晃,那些深深浅浅的残影啊,渐渐的就厚实的连风都透不过,变成了他和弦卿之间的,冰冷的墙,墙上,满满的都是淋漓的血色,衬着漫天的雪。

他看见弦卿变了脸色,又忍住,心底里,禁不住的泛上一丝苦。

“来,过来。”弦卿撑起身子,向着翎沧伸出一只手,然后看着他的将军,他的翎沧,迟疑之后,终于温顺的走过来。

于是心里,就有了一点点的安心。

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吗?

拉住那只冰凉的手,模到他手上,那些被枪杆经年累月磨出的茧,握紧,收回,俊俏的将军顺从的被他拉过来坐在床边。

“手这么凉,脸色也这么差,你的伤又重了。”微微叹息,总还是满意的,满意于他的温顺,也许……在他心里,自己还终究是重一点的,那个女人,过一阵子,他总会忘记吧?弦卿这样想着,声音也柔和下来,“来,让我看看。”

手触到他银亮亮的铠甲,冰冷刺骨,这么冷的天,亏他还穿的住这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

“甲月兑了。这么冷的天,都快冻成冰了,亏你也穿得住。来,转过去,解开。让我看看。”弦卿说着,伸手过去解翎沧身上的银甲……呵,真冷。

卸了甲,又去月兑他的外袍,那个人始终一语不发的任由他动作,不说话,不抬头,不看他,不动。

算了,就当是容忍他的小任性,人回来了,还在自己身边,这不就比什么都好。

弦卿想着,伸手去解他贴身的薄衫。

翎沧猛的站起了身。

弦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住,错愕的看着刚才还柔顺的任由自己卸甲月兑袍的人像是受惊的野兽一样猛然站起身,然后只是一瞬间,那人的脸上就又重新戴上了一层让他恨不得扒下他脸皮的冷漠。

他看着他,看着他退一步,说:“末将……不能。”

不能?不能什么?弦卿茫然的想,然后他伸出手,轻声的唤:“你怎么了?翎沧?过来啊。”

于是,他在他眼中,又退了一步,然后缓缓的,单膝,跪下去。

“末将,不能。”

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软弱和犹豫。

呵……他说,他不能……他……不能,再,跟、我、在、一、起……?

弦卿的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就褪了下去,苍白的跟跪在地上的翎沧一样。

“你,记恨我?”说不,说你没有!快,快啊!说……说你爱我……翎沧,翎沧……啊……

静默,长久的静默,静默到,终于绷断了弦卿一直都努力维持的那根弦。

“你记恨我让她死?!”是谁?是谁把案边的茶盏一把全部都扫到了地上?这……这暴戾的声音,真的是我吗?是我在对你喊吗?

不受控制的言辞被近乎咆哮的语调和音量洪水一样的倾泻出去,几乎要淹没了跪在地上的翎沧。

你今天在大堂上什么意思?你又想说你一个人负全部责任?你负得起么?你有几条命?你私自领兵出宫,这个帐我都还没跟你算!我一忍再忍,现在你说,你不能?

你有什么资格?

我给你的还不够么,燕翎沧!

吼出来的声音连自己都害怕,弦卿忽然住了嘴,哆嗦着手握成拳,死死的压在自己膝头。

不,这不是我,这是梦,醒了,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到……等到醒了,翎沧,还会是那个陪在我身边,眼睛里只有我的翎沧。

是不是?是不是?翎沧,跟我说,这是梦。

梦碎在翎沧的一张口中。

“末将,不能!”沉默许久,仍是一样的回答,却一次比一次铿锵。这一句说出口,足以切金断石。

原来……不是梦……你真的说,你不能!

一口血似乎翻涌着就要吐出来,弦卿猛一闭眼,生生压了下去,却冲了嗓子,猛然之间就咳嗽的连话都说不出,眼角余光看见正准备进来的赵福全一脸惊吓的退了出去。

好……好,你不能……那你就跪着,跪着!!

弦卿听见自己嘶吼出声,像是林子里那些被他一箭射中了要害濒死的野兽。

他看见翎沧将支起的腿也放了下去,端端正正的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跪好,一张美丽的脸上,也像是他膝盖下边的石板地一样,又冷又硬。

跪着吧,跪着吧,弦卿咳嗽着慢慢软倒在床上,让你跪一会,就当是出出气。

可眼睛里看见那人直挺挺的跪着,心里却还会拧着劲儿的疼,这是罚谁呢?

于是赌了气,干脆翻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原本是想着让他跪一会儿就算了,可谁知,接连数月的劳累,再加上方才的心力交瘁,弦卿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起雪来,也许……这雪一直就没有停过吧?从狷城,一直纷纷扬扬的下进了长安,下进了金銮殿,下到了这太子寝宫的门口。

要跪多久?……不知道,暖炉里的火炭慢慢的燃尽了,熄了。

他会不会冷……翎沧抬起头看一眼正在床上背对着他的人,那人睡梦里许是觉得寒了,无意识的将身子偎进了锦被里,单薄的身子就像是当时那个少年。

眼眶里忽然就一酸。

我们……不可能了……在想清楚这几个字的时候,弦卿的手已经堪堪触到他贴身的薄衫,于是他跳起来,他躲开,他……宁愿跪在这里,也……不愿再上他的床。

我真的宁可,让你在金銮殿上,在那一群恨不得我死的文武百官面前,赐我一死。

也好过……这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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