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转身

作者 : 霜冷华月

有树枝轻轻扑打水面,惊走了一直在箜篌身边徘徊的鱼儿。

箜篌翻身起来,破开水面,甩手就扬了一蓬水上去,另一手闪电般打出六颗卵石,分别瞄准了那人的几处要害。然后连迟疑都没有,双手狠狠拍在水面,借着微小的冲力翻身上岸,一手捞起放在衣物最上边的孤心笔,不及着衣便回身将笔尖递在那人咽喉之下。

“身手不错。”那人淡淡说。

“你是何人。”箜篌凤眼含煞,这个人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扑面而来的水花和卵石。

那一蓬水,不过是个障眼法,意图掩盖后边的被当作暗器掷出的卵石。不过箜篌敢肯定,那六颗卵石全部都打在了这人身上,但是,他为什么竟然毫发无损。

“人?”那人无声的笑起来,“我还是个人吗?”。

箜篌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虽然身材高大,却衣着破烂,在外的皮肤是一种死人的灰白色,就好像李渡城中的毒人。

“我叫慕容追风。”那个男人缓缓说,“曾经,是人。”

“曾经?”箜篌又看看他,收回笔,自去一旁拾了衣服穿上,“那你现在是什么。”

“毒人。”

“别开玩笑,李渡城里那些我都见到了,根本就是些行尸。”箜篌束好腰带,回身看着慕容追风笑。

然后……箜篌听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究其根底,不过是李渡城无数个惨剧中的一个,只不过,慕容追风竟然还留着自己的意识。

也许,变成行尸也比他幸福吧,起码……不会痛苦。

听着沙哑的嗓音无比平静的说:这里是我妻子,她已经不是人了。

那个棺材里,压抑的吼叫和不断的抓挠,用铁链层层绑缚。

箜篌看到有惨白的眼球挂着血丝贴在木板的缝隙上向外张望,灰黑的指甲从那里探出,不断的勾划抓挠,忽然就很心酸。

“……你要小心,不要被他抓伤,不然,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慕容追风还在淡淡的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

“好,我答应你。”箜篌将包着灰鸽子头颅的包裹掷进他怀里,“帮我拿着,我回来的时候,会找你讨。”

无常鬼,那人说,那是他的儿子。

请,杀了他,带回他的尸骨……

要小心,不要被他抓伤……

他在李渡城……

亲手将妻子用铁链层层捆进了棺材,又要请人去杀死自己的儿子,箜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恨意才能让这个已经变成毒人的大汉依旧坚持在洛道一步一步行走,并且,撕裂所有他遇见的,行尸。

也许,不是恨,是……慈悲……

破旧的矮墙里,箜篌一眼就看到那个被围在人圈中间,衣不蔽体却戴着一顶硕大草帽,明显非人的东西。

因为“材料”质量上乘,所以就被特殊看管吗?

箜篌想起那个大汉,那样的人,应该会有个好儿子,出色,所以更为可惜……

模过去悄没声息的用绳索勒住守卫喉咙,一手捂住嘴,猛然一拧,那人瞬间就软了身子。

丢下折断脖子的尸体,箜篌拾了粒石子打在无常鬼后脑。

僵立的怪物用跟他外形完全不符的敏捷迅速转过身来,箜篌一惊,如果说慕容追风看起来还像个人的话,那眼前这只,明显已经不能叫做人了,绿色的皮肤剥落到残缺不全,露出里边已经发黑的肌肉,一丝丝的渗着粘液,腐尸的臭气几乎要变成有形有质的毒物,吸入一点就胸闷欲呕……没有嘴唇的嘴里,灰黄的牙齿东倒西歪的支棱出来,衬着干瘪的两腮,如果说那些在外游荡的行尸还可叫做“毒人”的话,那么,这一只,就只能称其为“毒尸”。

箜篌倒退一步,从怀里模出粒清心丸塞进嘴里,勉强压住那一股几欲呕吐的烦闷感,随即掏出面巾用清水浸湿缚住口鼻。

只耽搁了这几息时间,那怪物就已经带着一串嚎叫扑到箜篌面前,指爪成钩,向着箜篌面门猛力挥下!

“锵!”宝石样的笔尖架住抓下来的灰黑指爪,随即就是那爪子拢了笔尖抓出的刺耳声响,闻者牙酸。

“竟然硬逾金石?”箜篌甩手一式太阴指,身子急速后退,然后起笔连挥,数道气劲分别袭向无常鬼的几处穴道,怪物原本敏捷的动作就忽然慢了下来,箜篌轻吁口气,还好……少阳指的点穴打穴对这怪物还有用。

当箜篌将手中包裹递给慕容追风的时候,那个铁一样沉默坚硬的男人只是指着箜篌左肩问:“你可受了伤?”

“没有,”箜篌仔细验过木匣中的头颅,方回答道:“只是被他抓破了衣服。”

裂帛声响,慕容追风竟一把将箜篌左边衣袖扯了去。

“你要做什么?”箜篌冷下脸,转手将孤心撤在手心。

“果然没有受伤。”慕容追风点点头,提着那小小包裹转身走了。

箜篌怔了一会,哭笑不得的拽一下残破的袖子,往村子里走去。

远远的,他听见风声里,慕容追风低低的说:谢谢。

还听见……他说:夫人,这是我们的儿子,他不会再害人了,你放心……

箜篌低下头,有眼泪化成珍珠滚落在他手心,色泽柔和,圆润无瑕。

……

…………

翎沧站在长安城外,仰望良久,终于松了马缰缓缓踏进这繁华之地。

“翎沧,翎沧!”看着熟悉的身影自门外进入,弦卿几乎要扑过去。

那一日在天策营内匆匆一见,他一直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守灵七日,几乎杖笞了所有御医,却依旧挽不回性命的人,竟然……竟然就好端端的回来了。

“你……你活着,你真的活着……”捂住嘴,缓缓跌坐下去,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披了满脸。

“臣……劳皇上挂心,罪该万死。”翎沧跪下,埋下头。

他……憔悴了……

“我以为你死了,后来,后来你陵墓被盗,什么都好好的,只是少了你……”弦卿抱住翎沧,埋在他肩头带着哭音,“我……我以为……”

“臣,惶恐。”濡湿的泪意透过布料烫在翎沧肩上,好像多少年前,那个孩子。

“翎沧,进宫来,不要再出征了。”再也……再也不想看见他了无生气的躺在那里。

“哦?请问燧烨将军要以什么名目住进宫里?”凉薄的声音自一边闲闲的传来。

弦卿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一点慌乱,翎沧不动声色的抬起头,然后,他与那人均是一怔。

那是一个黑衣万花,身上所着袍服与箜篌一般无二,长发垂肩……只是,长相却与自己似了八分。

“卿……”弦卿忽然尴尬起来。

翎沧眼睛在两人之间打了几转,忽然就明白了。

从来,君王的心里,都是江山社稷,容不得人……那人,都是江山里的。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还有什么装不下……还有多少装不下。

“若无他事,臣就告退了……”轻轻挣开弦卿,翎沧忽然想起箜篌气极时对他嚷,李弦卿不过就是拿你做个会武的妃子!

妃子……应该是,随时都可以失宠的吧……

“别走,”弦卿一急,伸手就拉住翎沧袖子,回头看着卿月孩子样的嚷,“怎么就不行,他……他原来就住在宫里!”

“可是住的我那间?”卿月冷笑,对翎沧略一颔首,“草民卿月,万花弟子,见过燧烨将军,祝将军——武运昌隆,永受圣眷。”

一个“眷”字特意咬了个重音,听起来分外刺耳。

“卿!”弦卿吼,“你在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卿闲闲的坐在一边。

翎沧挑挑眉,不赐坐而自行落座,这等闲适自在可断不该在臣子身上。

爱怜的抚一下弦卿面颊,看他浸着泪水的眼睛转回来看向自己。

翎沧对着弦卿微笑,伸手一点点擦净他脸上泪痕,以前那些个夜里,他也是这样迷蒙了泪水看着自己,只不过……那时候,他不是扯着自己的袖子,而是将十指紧紧扣在自己背上。

“翎沧,别走,我……我另安排宫苑给你。”弦卿紧抓着翎沧衣袖。

另安排……原来,他住的果然是自己原来那一间。

看一眼冷笑着看向他们的卿月,翎沧忽然张开手臂把弦卿的身子裹在怀里。

“弦卿……你拿我当什么?是给你征讨天下的将军,还是幼年玩伴?还是……你龙床上的,妃子。”他附在弦卿耳边低声问。

有些话,不说出来,就是心底里拔不掉的刺。

“我……”弦卿怔住,他从没想过这些,他只以为,翎沧就是翎沧,他愿意给他别人都得不到的宠爱,只要他听话。

翎沧轻笑,原来,这么难回答。

“弦卿,这万花,为什么会住在我原来住的……地方?”弦卿,我原来是,住在你寝宫的。

“我,我把最好的宫苑给你。”弦卿急起来。

“然后等你随时临幸吗?”。不愿问出口的话,终于还是溜了出来。

“翎沧!”弦卿猛然挣开翎沧怀抱,甩手一个耳光抽在他脸颊。

翎沧看见卿月似乎是一怔,然后悠悠的笑开。

“臣,逾距了,请皇上责罚。”没有伸手去抚此刻正火辣辣的脸颊,翎沧只是低下头,淡淡的请罪。

从此以后,你只是君,我只是臣……

“你……你就先在这反省吧!”抬眼看见卿月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弦卿忽然就愤愤起来。

呵,果然,一切还是如同从前……翎沧沉默的跪在那里,看弦卿的靴子逐渐走出自己视线。

一时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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