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47章 (三十一)放心小心

作者 ︰ 豐子羽

「怎麼把頭發給弄了?」

覃操看了看那個發出奇怪聲音的物體,然後再看看尿槽,再看看那個物體確定了一遍。♀

沒錯是在男廁所。

「問你呢?傻了呀你!」

覃操緊了緊腰帶,使勁干咳一聲。褲子濕了一大片。

長長的頭發,尖尖的下巴,彎彎的眉梢,圓圓的嘴唇。如果不是穿著黑背心和灰色牛仔褲,他準認為那是個女的。他直挺挺的站在尿槽前,颯颯有聲,而後習慣性地抖一抖,擺擺頭。

是在男廁所,是個男的,鑒定無誤。

「蘇茜那個賤人把你甩了吧!嘿嘿!早知道她是那種人。」

他拉他的手。

「你干嗎?」

覃操嚷道。

「現在你該死心了吧!」

他又拉他的手。

「走開啦!死****。」

他盡量在他所看過的電視電影里搜索能用到的台詞。

他忙從廁所里跑出來,背後吱吱作響。沒來及回頭,一個身影和著火車過隧道時常有的聲音向他襲來。

「老三,‘惡貫滿盈’又糾纏你了?」

一個白白淨淨高高瘦瘦的男生問他。踏板在腳下來回拖動,吱吱作響。

「怎麼把頭發給弄了?怎麼瘦了?蘇茜呢?」

他盡量裝懵懂,在不明情況之前。不過憑著他敏銳的直覺和拐彎抹角的疏導,情況漸漸明晰。

「惡貫滿盈」是那個長頭發男生,之所以有這麼個外號,不僅因為他十足像個惡人——在世人眼里,還因為他喜歡在生氣的時候將報紙揉成死死的一團塞進便槽管道里,最後的結局是大便外溢,整棟樓成黃河泛濫之勢。幾次發泄成功之後,全校師生一致給了他一個綽號——惡貫滿盈。至于玩滑板的男生,人們都叫他「三不管」,得此稱號是因為他是學校無人敢管、家里無人敢管、大街上無人敢管的那類孩子。學校家里無人敢管是因為他脾氣暴戾,至于街上無人敢管,是因為他腳下的滑板。他是極限一族。而我,即黃晨星,之所以被稱為「老三」,原因不言而喻。也許是因為這個綽號,「三不管」和黃晨星有了交集,成了死黨。

到了教室,覃操很驚訝「三不管」連一個座位都沒有,也難怪他會來去隨風。

復仇之火漸漸熄滅,也許是因為「三不管」的緣故。他蹲在他的身旁。蘇茜的情況還不甚明了,他想進一步了解。

「那個位置怎麼還空著啊?」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滑板又吱吱作響,「你拐走了校花,自個屁顛屁顛地回來了,看那群娘們兒怎麼收拾你。」

「有這麼嚴重嗎?」

他想深挖刨底。♀

「頭發短了,人也傻了。蘇茜可是那群姑娘的支柱,她們走在校園里被人多看幾眼,還不是因為有蘇茜,這下有你受的。」

原來如此,他本以為是身份暴露了。

他暗暗慶幸。

「那幾個男的干嘛老盯著我啊?」

「你裝什麼傻啊!他們可是蘇茜的忠實粉絲,在這個班呆著唯一的精神支柱是能與校花同處一室,難道你忘了,大頭、乳豬、猴精」他站起身點著人頭給他數了一大串。

思維不在一個層次,難以理解。就像一個處在十進制世界里的人無法理解二進制里的人一樣。

他開始翻黃晨星的桌子,里面亂糟糟的,一沓沓的明星卡片,男的女的應有盡有,還有數本玄幻小說,也有女尊類的,**類的,武俠類也不少。涉獵如此廣泛,令他咂舌。任務艱巨,他得從頭開始。在思想意識層面,他像一個克隆人。他的生活就像是在盡一種推卸不掉的義務。他希望能找到飯卡、學生證卡、銀行卡、水卡等等這些能將人卡死的玩意兒。很不幸,只有一張飯卡。飯卡壓在一個盒子下面,盒子上用粉紅色的絲帶打了一個蝴蝶結,他好奇地拿起打開,里面有一個晶瑩雪白的瓷杯,杯子正面是一個女孩的頭像。很清純的一個女孩,若把她用素描畫在宣紙上,不懂畫的人會說︰「這照片上的女孩真美。」她有烏黑的長發,大大的眼楮,睫毛很長很濃,一張含苞欲放的嘴恰到好處地瓖嵌在光鮮閃亮的蛋殼上。盒底有一張紙條,輕輕打開,一股玫瑰馨香躥了出來。大片空白的紙上寫著四個幼圓的字︰

放心!小心!

他的心久久未能放下,不論出于何種原因。

他一點也不放心。

「冒黃金了!冒黃金了!」

外面有人在大呼小叫。

惡貫滿盈!

﹡﹡﹡﹡﹡﹡

語文課,沒有理由不喜歡。數學課也沒有理由討厭,英語也一樣。對于他這個曾在中文系以搖筆桿子立足,英語順利闖過四六級,選修了線性代數和概率論等課的人,盡量在這要保持克制。他可能就因為某一次表現突出,獲得個三好學生拿個什麼競賽的獎最後掙得個保送資格後莫名其妙地成了入黨積極分子,純粹的自我暴露,他不至于傻到那種程度。但是越克制,越是難受,畢竟人最大的幸福是什麼?自由。當然人最大的悲哀什麼?自由。個中緣由難以厘清,不過他有些動搖了,正式動搖是在一次語文課。

語文老師是這樣的一個老師,叫人回答問題老是要問出聲才肯罷手,否則他就跟學生耗上了。當然他說話倒是有條有理的,听著听著,若是要用一句話做總結,那就是︰我不知道我的耳朵里有多黑,但我听到他的聲音卻如陽光般燦爛。♀

至于說了些什麼,倒沒有分享的必要。

沒人听課,大半打瞌睡。面對此景,他會拿起黑板擦將黑板擦兩遍,橫著來一次,豎著來一次,然後使勁在講台邊沿嗑黑板擦,粉筆灰四散逃逸。不一會兒,他將黑板擦輕輕放在黑板槽里,轉身面朝大伙兒,目光如炬,俄爾淚花閃閃,活像樣板戲里偷來的表情,聲情並茂地說道︰「難道為了追求物質,就忍心以這一代人的精神沙化作代價嗎?」他自問自答︰「這不公平,這不公平啊!救救你們這些孩子吧!」

每當這時,教室里總會飄過一陣壓抑的氣息,瞌睡也被蕩平。

大伙兒也有認真的時候,就如廢物也有爭取被利用的傾向。語文老師會在恰當的氣氛中適當插幾句︰一顆痣長在嘴角和長在胳肢窩是天壤之別,前者會給人美感,而後者卻永遠埋沒了。不是我教你們詐,要知道別人的成功是以你們為代價,你們做了襯托品然後是感嘆︰我算什麼,蠟燭!哈哈!大白天一點點燃燒,對別人一點意義也沒有,我內心有愧啊!

這是他對他所說內容的概括,省去了很多吭哧和哼哈。一段日子過後,他對他的總體感受是——矯情做作。

「黃晨星的作文寫得很好,很有創意。」

覃操接過攤開的作文本,望著上面的符號,不禁冒出冷汗。那家伙真夠拽的,他算徹底服了。作文內容如下︰

人生頂個屁!——《(「」)》、?。!——《(「」)》、?。!——《(「」)》、?。!——《(「」)》、?

他拿過去從前到後在傳閱一遍,整個教室亂成一團。

「給大伙解釋一下。」他顯得和藹可親,笑得老是平易近人。

「這個——」

實在看不懂,無從解釋,即使解釋也太牽強。

「老師,這標點用得不對。」綽號猴精的男孩吆喝道。教室里一陣哄笑。

「今天不討論標點的用法啊!只當是符號,文字是符號,標點也是符號吧!用標點表示文字表達的意義不是更簡潔嗎?」

語文老師這麼一說,他突然想起大學那個把中國漢字徹頭徹尾批了一遍的教授。他又模了模褲兜里的學生證,內心涌動一股暗流,渾渾噩噩的腦袋一下變得格外清晰。

「好吧!我解釋。」

下面傳來一陣噓噓聲。

「嗯——大體意思是這樣的,嗯,人,在親人的感嘆中來到世間,在感嘆中漸漸長大。然後是漫長的等待,等待機遇,等待愛情,等待下一個驛站,在不斷的等待中縮短生命的歷程。也許會有人立德立言名揚萬世,有人在某一領域或小範圍站住腳,不過越往後,能成名的範圍就越狹窄。有人卻默默無聞,填補著別人不願涉足的空白。等過了而立之年,年老體衰,短暫的駐足驀然回首,感慨萬千,最後帶著對生和死的困惑離開人世。這就是人生,單調乏味地重復著。」

教室里又是一陣哄笑。語文老師卻很嚴肅地盯著他,那神情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的父親。

他站在那里數著身上突起的骨頭,問自己還能再堅持多久。

「惡貫滿盈」給他拋媚眼,不停地抖腳。

「三不管」蹲在滑板上,很抑郁地望著天花板。

他來以前,語文老師剛好講完標點的用法。

﹡﹡﹡﹡﹡﹡

開高考動員大會,是個慣例。

這迫使他想起了母校,幾乎陌生的高中。

沒進那所高中之前,就听說它跟國民黨某位高級將領有一定的淵源,不用說又是抗戰遺留下的產物。這大可不必驚訝。高中、大學都一個德行,學校越是沒什麼名堂,越是想弄點名堂出來。譬如發掘一下校史,扯出幾個知名的校友,這也算是找到了學校的名堂。所以開學典禮上校長總會扯著嗓子喊道︰我們有我們有每次都是這樣的開頭,學生們很無奈的。

其實他們什麼都沒有。

學校還有他們,有他們就夠了。

不管怎麼說那所高中還是有那麼幾個年頭了。校園里的樟樹默默地守候著腳下的土地,樟樹巔上光禿禿的枝椏傻愣愣地望著天空。池塘邊的鐵樹舒展著枝葉,很久都沒看到它開花,人們甚至相信鐵樹千年才開花的說法。鐵樹開花該是多麼難得的事啊!人們常說鐵樹開花就有喜事,估計是人們想到鐵樹都有花了,看來不管多難的事都會有結果的。他知道這是構不成因果關系的,況且世上哪有沒有結果的事啊!他高考時那玩意兒開得一塌糊涂,而那年他們高考也一塌糊涂,這也是結果。

一條小河貼著圍牆匆忙走過,河水要多髒有多髒,臭氣哄哄的。

小河有一段可能流過居民區,經過調查,結果的確是這樣。

小河兩旁是茂密的蘆葦叢,月夜他和另外幾個喜歡詩歌的哥們兒曾在那兒吟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們本想學學《死亡詩社》里的那群孩子,可惜後院圍牆太高,方圓幾里又找不到一個洞,所以只好作罷,這可以說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之所以選擇那兒是因為那地方是政教處的領導唯一不願來的地方。

蘆羽如雪,月破花落,隨風一蕩,四處飛絮。劍立般的蘆桿,在月色中把編織的殘夢披在了他們心上。

一株古桑在圍牆外探出的黃葉,哭喪著臉。本來桑樹是在圍牆內的,不知怎麼就跑到圍牆外,據說校長迷信桑樹不吉利,唯恐學生在桑樹上「自掛東南枝」。也許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主要是學校受了林業局的委托,希望學校要像愛護學生一樣愛護那株千年古桑。經過磋商,學校為了減輕早戀男孩女孩對其施加的皮肉之苦,同情它一把年紀還要死死記住那麼多成對成對的名兒!最後決定把它驅逐出校園,這樣萬事大吉了。

學校後面是一片錐栗林,每年蛤蟆咕咕叫的時候,錐栗樹上便綴滿白鶴。白鶴一身雪白,在晴空萬里的時候,看白鶴在樹上嬉戲,一會兒又飛到水田,一會兒又到學校操場上盤旋。那一身羽毛在陽光的照耀下,越顯奪目。每當星期一升國旗的時候,鮮紅的旗幟冉冉升起,雪白的鳥兒從旗桿上面飛過,他的心突然涌出一股崇高感,久久地凝望著國旗,凝望著那遠去的白鶴,最後幻化成無數個點,瓖嵌在了國旗上。

他那時的夢想就是能做一只白鶴。

當然他很少有看白鶴的閑暇,他就像那些老鷹,把巢都做在了高壓線鐵塔的空隙里,時刻與幾十萬伏電壓為伴。

那塊土地,是綠色的,至少也是淺綠色的,他愛那顏色,那兒留下了他深深的足跡。小河(可惜髒了),老桑(可惜跑到圍牆外),楠竹林深處的石凳,柏樹林里的圓桌。還有那些人,他的老師,同學,還有在校門外等他的她——李露。他在記憶里搜尋,他們又漸漸清晰,如白紙上的墨跡,經得起歲月雨水的洗刷。

高中像是一段可以忽略不計的歲月。也是最讓人不忍回憶的歲月。每一個想通過知識改變自身命運的人,只要提及,都會覺得如痛在身。

同樣是動員大會,同樣是黑壓壓晃悠悠的人頭,卻是不一樣的感受。從雪災、地震走過來的他,曾看著拄著拐杖的校長在上面嘶聲力竭地高喊︰不拋棄!不放棄!其他領導那些地動山搖的口號他忘了,只記住了︰不拋棄!不放棄!那年雪好大,凍死了無數的烏鴉。校長上午踏著封凍的路去縣人民醫院看望骨折的學生,下午就成了醫院的新病人。

「今年,北大清華必須有人,上線率必須突破百分之九十五。」校長的吼聲斬斷了他的思緒。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抬頭只見教學樓上掛著的橫幅——熱烈慶祝「三八」婦女節暨高考動員大會。看著這富有創意的標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雕塑傻愣愣地探索著,萬年青忠誠地守衛著。他們很可憐地坐在最後,可恨教學樓的影子無法再拉長,他們很無奈地活在陽光下,汗流浹背,腳下的影子縮成一團,委實難堪,實在不忍心再踏上一腳。

「三高」在雕塑下虎視眈眈盯著大伙兒,擺的造型不用懷疑是出自羅丹之手。

「晚上有動作!」「三不管」捅了捅「惡貫滿盈」,用月復語說。

「知道了!」前面的「三不管」回頭看他,覃操忙低下了頭。

「‘老三’去嗎?」

「當然,這樣的事怎能少了他。」「惡貫滿盈」說。

「三高」在雕塑下蠢蠢欲動。

不能在大眾場合讓他難堪,僅此而已,城下之盟,「三高」與「三不管」之間。

「三不管」把頭埋在雙膝間,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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