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46章 (三十)又做兒子

作者 ︰ 豐子羽

活著不像人穿鞋總是先將鞋後跟磨出洞一樣富有規律。♀忙忙碌碌的生活像變幻莫測的雲一般四處游行示威,嚇著了誰無關緊要,匆匆忙忙走一遭好像也蠻有味道。升騰浮沉,人生的旅途會經過哪一站哪一店似乎具有一定蓋然性。他更相信人生有無數的偶然性,譬如當他坐在叫黃景明的男人的對面,喝著他煲的雞湯,吃著他做的牛排時,他更加確信人生總是有那麼多偶然。

「慢點吃。」黃景明說。

他狼吞虎咽,不在意自己的吃相。

雷不打吃飯人。

「學校那邊我已經打了招呼,不會對你怎樣,堅持一下,把高三念完。」

「還要讀書?」無意中他說了一句。

他瞪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好像很無奈。

「你只要能考個二本學校我就心滿意足了,如果這次再不成功,我只好送你去澳大利亞,花幾十萬沒什麼大不了,關鍵是你能學點東西,你總不能依靠我一輩子吧,再說我身體也不如往年了,真的希望你能早點來幫我打點公司的事情。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不理解我對你的苦心呢?」

他聲音在顫抖,是演員無法模仿的聲音。

看來又莫名其妙地給人當了回兒子。不管怎樣,得澄清這個事實。

他琢磨著。

「你不覺得我和你嗯!怎麼說呢,嗯!難道就沒發現有什麼不同點嗎?」他說。

「頭發終于剪了,這讓我很滿意,」他笑著說,「人總是要變的,我相信我的兒子會長大,會懂事的。」

他再一次從他的語氣和神情中確信他不是在演戲,所以他想這樣的事情的發生可以預設無數種可能。試想其中一種情況,一個浪蕩不羈的兒子,一個望子成龍的父親,一個單親家庭(種種跡象表明——陽台上沒有女人的內衣****長筒襪,鞋架上上沒有靴子高跟鞋),或許只是離婚了,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他長久沉入事業成功之後的喧囂,當一切歸于沉寂時才發現自個兒家庭的失敗,失落感糾結于心,久久難以釋懷。某一天當自己的兒子翅膀硬了,家也懶得回時,他終于歇斯底里地爆發出來,出于責任,四處尋覓。這時他遇到了他,也許某些方面他的確符合他心里設計的模型——他希望把孩子培養成的樣子。當然這完全出于他的一廂情願,他腦子可能已經不正常。

他終究不是真的,即使貼上名牌標簽,依然是假貨。

這一點他有自知之明。

他的父親,他也想有個父親,一個知道疼他愛他管他的父親。

命運如此,他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真正的父親。

啊,我的父親!

他像是在搞愛國詩歌朗誦大比拼一般在心里重復著,只是沒了矯揉造作之感。

他一邊往他那小得可憐的白瓷碗里盛飯,說著一些安慰話。從他的話語中得知那個家伙離家出走是常有的事,等錢花光了又乖乖地回來。♀有時那家伙賭賭氣,心一橫,想**,可又吃不了社會上的苦。這次,他從他那枯黃的臉,還有極力掩飾的右手看到自己的兒子吃苦不少。他也許在想你小子這下該知道收斂了吧!浪子回頭金不換,這的確是值得慶賀的一件事。

他心里清楚,除非他腦子有問題,他會莫名其妙地多了個兒子。他想現實不會有穿越也不會有如此真實的夢境。幾十分鐘前,車穿過關卡進入市內,他不得不承認這是兩重天的世界,從骯髒污穢到干淨利落,從破落衰敗到整齊清爽,甚至可以說是從破落戶到暴發戶的華麗轉身。穿越城市的命門,也許他可以把它當作一種地位的跨越,抑或是命運的轉機。多少人想進來,很少人想出去。

他跨過了,檢查站的戰士沒有查他的身份證。

他做到了。

但他遲早會發現,他是假的。這一點令他忐忑不安。若是騙他,無論如何也得留好後路,不然會死無葬身之地。

永遠別拿親情開玩笑,很多人會為之發狂的。

他這樣警告自己。

吃過飯,他有些坐不住,得找個借口離開。

遲早會發現的事還是別讓它發生為好。

來時並沒有特別在意這里,只知道這個小區叫荔香苑。乘電梯時,他發現這棟樓有一個m層,估計是休閑健身用的。

「我想到m層走走。」

他盡量裝作很熟悉的樣子。

「去吧!」

他在廚房里翻弄著碗筷,水嘩嘩作響。

想不到這麼容易搞定,他為自己慶幸。

不賴!這頓飯挺好的。

他安慰自己。

他覺得必須找到「碎花」,它這會兒肯定正在四處找他。他走在大街上,茫無目的地走著。看著各種世界名車在大道上穿梭,他想起劉濱,在車標研究上算是行家的他真該來這里看看。

一個人若是沒了家,就真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

這個世界的確太大了,使他難以辨別方向。

冷若冰霜的站牌,茫然若失的十字路口,毫無干系的行人,陌生變異的椰子樹遠處高樓上寫著偌大的「感恩小平」,他久久凝望。也許這是這個城市最有特色的標志了。不過看起來顯得有些小氣了,這個城市需要感恩的人似乎很多,需要包容的也很多。

「晨星!」

一轉身,一輛寶馬從他身旁擦過,在前方蹲了下來。

「去學校也不打個招呼,我好送你。」他說。

他想︰這不能怪我,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運。好吧!難得糊涂!

「我我想這課不能再耽擱了這個」他撩起有些髒的襯衣。

「衣服褲子我都給你帶來了,你到車上換掉,還有鞋子,這麼大了,也不注意點,穿差了同學們怎麼看你」

听他說話就證明男人扮演父母兩個角色不是不可能。♀

他在車內換,令他驚訝的是他連****也準備好了,兩條。

「自己洗能行吧?」

「嗯」

「還記得我教你的‘洗衣原則’嗎?」

「衣服洗領口和袖子,褲子洗褲腿。」

其實他洗衣從沒什麼原則,讓衣服喝足水,使其涼快涼快了事。

「還有呢?」

「沒了。」

「你這孩子啊!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呢?」

他用力拍打著方向盤上的喇叭鍵,車一陣慘叫。

「洗了衣服一定要翻面晾著,如果不這樣,灰塵太多,洗了也是白洗。」

他默然。

路途中,他像是失憶一般從他口里套有關他兒子即黃晨星的情況,很不幸,他所扮演的這個角色的確不是省油的燈,算上眼前的時光,他已經在高中待了六年。現在待的高中已經是第五個。他從全市最好的學校讀到只有問題孩子才會去的學校,從市內讀到市外,從寫高考零分作文到交白卷,一個問題學生所能干的事他都干了。勞教所也險些涉足,作為一個壞孩子好像只差這個就算完滿了。

想來扮演這樣角色倒是很省力,自從上大學後,他對自己的品行已不很自信,但較之他,他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好學生。

車速六十公里每小時,沒開音樂,沒開導航,沒開空調,他好像很節約。他突然對眼前的男人感到好奇,如此身份,為什麼還住單元樓呢?

「不介意我抽口煙?」

他掏出裝不下他身份的煙盒,遲鈍地掏出一支煙。

他心里有些顫動。

他想︰我有什麼資格去告訴他吸煙對身體有害,我本就對他有害。

久經考驗的煙灰仍然帶著熾熱的心孤魂一般在空中飄動。落定,窟窿。他來不及提醒,事情已成了定局。他還能說什麼,他不就是那煙灰嗎?穿透的不僅僅是他的上衣,露出他的**,還有紅兮兮的心。

他穿透了兩顆,一顆真心,一顆愛心。

大約一個小時後,車停在了一個叫龍井中學的大門前。一看校名他就知道這兒的日子不好過。

他想到了泡茶。

覃操坐在車內呆著不動,他下車去和穿著假警服的門衛交涉。很不幸,校內車位滿了。

「能送我進去嗎?我害怕班主任他」看到操場上空飄揚的國旗,他覺得這種地方熟悉得陌生,但的確很陌生,他想找個借口熟悉一下,不至于出更多紕漏。

他覺得自己演得都很像演員,潦草湊合著。

他驚愕地望著他,愣了一會兒,然後很是積極地點頭應允,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他很樂意。

「看來還是要吃點苦才知道懂事啊!」他自言自語。

校內大約有兩種樹,一種是荔枝樹,一種不是荔枝樹。操場上除了飄著略微褪色的國旗,正中還矗立一個雕塑,名為探索,一本書上頂著一個圓球,形如鑰匙暴著巨牙的巨柱頂著書和球,怎麼看也不像是在探索。東西南北對稱的花壇,被削成機器人腦袋的萬年青成排環繞不大的操場。不需過分想象,平時若有什麼活動,成排的學生站在這兒,傻愣愣的活像萬年青。

見到班主任,第一眼會誤認為他是大學教授——只看他的頭發。他在覃操所謂的家長面前不停地晃動著他的腦袋,熙熙攘攘的白發在頭上扭動著。想來覺得滑稽,像《麥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霍爾頓把自己的白頭發露給別人看,仿佛那是值得驕傲的事。班主任面無表情地听著另一個男人的囑托,抽著另一個男人遞來的煙,點著莫名其妙的頭。

世間誰無煩惱,風來浪也白頭。即使頭發背叛過半,我也會同命運背水一戰。大學時常有人以此自勉,估計他也篤信這一點。

「高老師,孩子就交給你了啊!」

他嘴在動,笑容一點不落下。

「黃濤是個听話的孩子,學習上的問題主要還是沒有找到最有效的方法,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輔導他的,其他方面我不敢說,數學方面我對他還是有信心的。」

「讓您費心了。」

「卡上還有錢吧?」兩個男人用審視的眼光望著覃操,眼楮像四個攝像頭。他慌亂地點頭,又搖頭,有點頭。最後他竭力地點頭,盡量緘默不語,就像那些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在父母面前盡量不說話,以免暴露生理上的新變化。

他盡量讓自己和他們產生代溝!

兩個老男人握手、打哈哈、結束、離開。

突然他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第一次那麼清楚地感受到。

「咸鴨蛋也是鴨子生的吧,怎麼就感覺你他媽的是咸鴨子生的呢?看看你父親,能及他一半就了不起了,哎!富不過二代,悲哀!敗類」他頻頻回首,眼如魚目,出口成「髒」,領著他穿過走廊。他假裝沒听見,反正說的不是自己。

「三零四班」,殘缺的班牌上顫顫巍巍寫著。「四」上面畫了一個骷髏頭。一陣穿堂風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教室玻璃窗上貼滿了報紙,免費為婦科和男科醫院做了一排宣傳欄。門還算好,只是有些凹凸不平,充分暴露了防盜門的質量問題。

推門那一刻,他閃到一旁,估計是港台校園劇看多了,完全下意識的動作。

這時上課鈴聲和著樓下灑水車的音樂響起。

一個鬼魅的身影一陣撲閃,腳底吱吱作響,越過講台,從他倆身旁擦過,一個翻騰,溜著樓梯的欄桿,乒乒乓乓下樓去了。他驚出一身冷汗,如此麻利的動作,也只有玩滑板的家伙才干得出來。

高老師泰然自若,絲毫不覺得驚奇,這更讓他感到吃驚。他暗自思忖︰看來日子真的不好過。

歪斜的課桌上堆著高矮長短不齊的書,暗暗的光線,一如身在亂葬崗。書堆後面一嘟嚕從史前沉睡到現在的人臉上除了睜著惺忪的睡眼復仇一般望著他之外說不出他們與木乃伊有什麼差別。見過他們的人絕對不會再反駁他們的eq和iq一樣低。滾滾濃煙比國產戰爭片里的場景逼真無數倍。沒有賭局,沒有女生的驚叫,沒有幸災樂禍的言語,唯有沉默,猶如一潭死水,一如被拋棄的一代。

復仇的眼神交織著,凝固著。他膽戰心驚地找了一個空位坐了下來,還沒坐穩,書和文具袋鋪天蓋地向我扔來。

「不要臉!」

「死****!」

「」

他心里暗暗叫苦,這麼快就被人識破了。看來也只有同學更了解那家伙。

「住手!」高老師大吼,終于止住了群眾的憤怒。他縮成一團,活像冬季在眾目睽睽下穿過大街的老鼠。

「你的位置在那兒,才幾天,真的是——唉!」高老師的舉動讓他再次想到霍爾頓。

他暗自慶幸他沒發現破綻。

復仇的眼神頻頻閃現,他的到來激活了一潭死水。

上課前的唱歌免了,起立免了。這里還真隨便。看來時代變了,真該換個思維了。他讀高中那會兒,上課前必唱《紅星閃閃放光彩》,然後跨立站定大喊一聲「老師好!」。

高老師轉身在黑板上畫雙曲線,剎那間紙團冰雹一般向他扔來,其中不乏有殷紅的衛生巾。他暗暗叫苦。

課講了十分鐘,第一排倒了一串。

「陳東!」

第一排一個男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你這個班長是帶的什麼頭,我的課都打瞌睡,晚上干什麼去了?」

「老師,晚上睡不著。」他說話時身軀的彎曲程度儼然成了拋物線。

「睡不著能怪我嗎?我平時都是怎麼說的,啊——我是怎麼說的,誰叫你無聊透頂去數你的心跳,數數字,數字啊!傻瓜!」

看來他是經常發飆了,從那群家伙的反應能看出。

他手一揮,粉筆在空中劃了一個拋物線,不偏不倚地落在盒子里。表情麻木的他瓖著黑板作為背景和邊框,遺像一般愣在那里。俄爾一字一頓地望著全班人說︰「你知道地球為什麼要黑嗎?都他媽的為了照顧你們這群懶人,一群殘渣」

高老師的外號叫「三高」,這不僅僅因為他常年帶高三,也不是他的姓,主要因為他喝酒度數高,罵人嗓門高,在全校學歷也最高。不過正因為有了前面的「兩高」,所以也就埋沒了他的學歷。至于有沒有高血壓,從他的嘴唇的顏色也無從參考,就不妄加猜測了。

覃操對「三高」不怎麼感興趣,他的注意力開始在教室里游弋。

教室的小黑板上寫著高考倒計時,還有九十一天。確切說只有九十天了,因為他來時已經是下午。

後面用來做板報的黑板上用空心字寫著口號(姑且認為是吧)︰

為了金錢和美女,我們拼了!(金錢用黃色粉筆,美女用綠色,其余白色)

黑板兩旁寫著一副對聯。上聯︰不求成材,下聯︰但求成人,橫批︰我是人。

他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這兒的日子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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