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38章 凌遲記憶(1)

作者 ︰ 豐子羽

田野上聳立著麻木的電線桿,將歲月一段段截去。

他將背上披著的簑衣解下來鋪在墳前潮濕的地上,他一坐在上面,示意我也坐下。

對面是密實的油菜林。

油菜地里的紫雲英也開著紫白相間的花,凋落的油菜花瓣鋪了一地。

他掏出煙盒,很熟練地捻了一根,遞給我,我不好拒絕,就接下了,心想抽一根也上不了癮。他掏出打火機給我點煙,我看見他的右手背靠近小指處有一大塊傷疤,像苦楝樹皮被割掉一段後長起的瘤。他的小指機械地卷曲,像是不听使喚似的。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

他猛吸了一口煙,並沒有急忙將煙吐出。濃濃的煙被他包在嘴里或許更深,然後從鼻孔分道揚鑣,慢慢消遁了。

「你的手」我終于憋不住問了。

「你是想說我的手變異了是吧?」他笑著說。

「你真會說笑。」我說。

「你也不必感到奇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到社會上混,遲早要被烙上幾個印,就像宰殺的豬,豬皮上面有檢疫驗訖印章,‘檢驗合格’,豬用性命去驗證,我還活著呢!」他又呵呵地笑,笑聲里透著幾分淒涼。

他接著說︰「皮外傷過不了多久就愈合了,最多留下個傷疤,三兩年疤痕就不明顯了。要是在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年多你都是怎麼過的?」

「一言難盡。」

我想再問,覺得他並不樂意說。以前他是一個挺懷舊的人,現在他好像變了許多。也許是經歷得多了,一時半會兒都理不出了頭緒,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越是不想說,越是勾起我的興趣。對于那些隨口就說出的,除了胡編亂造,就是夸夸其談,而那些只願保留在心里的,才是最珍貴的。人生如白駒過隙,很多事我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經歷。或許這也是文學、影視存在的價值之一吧!能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獨特回憶就像女人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個房間,是秘密,是不需要去介紹,是一直陪伴一個人走進棺材的隱形人。♀它用一個人的經歷鑄造的,活生生地存在于每一個人的心中。擁有它的人死了,它也隨之消失。對于旁觀者,可以通過一個人的性格和習慣去發現它。當然它有可能是對宿主有害的寄生蟲,也有可能是與主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知己。

我想在他的身上兩者共有。

我來的那天,正好趕上她下葬。依照習俗,老年人去世至少需要停留三天,請一幫道士做三天道場。這已經是最簡單的了。而她的葬禮更簡單,她自殺的當天就放進棺材,棺材用石灰漿密封了。傍晚下葬的時候,她的母親哭著喊著要開棺給她擦擦臉,她的父親一把拉住她,淚流滿面,不說一句話。

以前她給我講過一個割腕自殺的女孩的故事,她說她害怕自己會有那麼一天,既然知道害怕,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想不到她死了還要受罪。」覃操說。

「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是解月兌了。」我說。

「‘望喪錢’久不落地,說明死去的人的魂魄還在四處游蕩,做了孤魂野鬼。白天躲在幽暗潮濕、暗無天日的陰地。黃昏附在烏鴉身上,掠過村莊,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盤旋。半夜從屋頂進入房內,翻翻曾經睡過的床,理理曾經穿過的衣服褲子,窸窸窣窣的,家人都以為是老鼠,是不會在意的」

他像是在囈語,在向另一個世界傾訴。他的喉嚨像一個熱水瓶,隨著水的注入,聲音越來越響。

一陣暖風拂過,我心里卻透著一股寒意。

「她到底是怎麼了?」我問。

「她是用剃須刀片割的手腕,那個很鋒利,不會有多疼的。她是要把所有污濁的血統統放走,好干干淨淨的上路。」他回頭望了望墳墓,然後又說︰「她從小就怕見到血,若是被刺扎了一下,被茅草割一下,她會大喊大哭直到我用破布將那只見血不見傷口的地方包扎好後她才罷休。」

「情操——情操啊——」聲音有些別扭。

覃操好像沒听到似的。悶著不吭聲,任由她喊。

「你母親在叫你。」我說。

我站起身,看見他的母親背著背簍站在田埂上朝這邊望。

「快回來吃飯啊!都晌午了。」

他「嗯」了一聲。

「你母親一直叫你學名嗎?」

「不是的,沒人的時候叫我‘來福’。也不曉得是哪個取的。」

我不禁有些發笑,但還是忍住了。

叫乳名還是學名呢?我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在別人面前何嘗不是如此呢。

一碗油茶湯,里面漂浮著油炸的黃豆和干土豆片,還有一盤椿芽炒蛋,勾起了我的食欲。

覃操的母親一點不顯老,臉上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頭發烏黑發亮,看上去就三十來歲,以至于我叫她劉阿姨都顯得有些不合適。

桌子擺在堂屋,大門向外敞開,青綠的山不請自來。

不經意一抬頭,我看見房子脊檁正中有一塊暗紅的布,緊靠著紅布的下面有一個燕子築的泥巢,泥土已經發白。

我好奇地問道︰「那布是為了招燕子嗎?」

「不是不是,那是男人的頭巾。」覃操母親說。

我越加感到好奇。

「男人的頭巾怎麼會跑到脊檁上去呢?」我問。

「這個我也說不大清楚,這麼跟你說吧!一戶人家里男人就是戶主,當然也是這房子的主人了。按我們這兒的說法,你看大門兩邊的窗戶,那就是戶主的眼楮,大門就是戶主的嘴巴。如果你站在外面看,屋頂正中堆著的瓦就是男人的發髻,那發髻正好對著脊檁上的紅布,也就是頭巾。」她說。

「那頭巾是用什麼固定在那兒的?」我問。

「用銅錢釘在上面的。」她說,「意思就是說戶主的錢往屋梁上翻,話回轉來說就是很有錢的意思,圖個吉利。還有那銅錢釘得很有講究的,按照五行來分布,北方的那枚代表水,南方的是火,東方的是木,西方的是金,中間的是土。萬物土中生,就是依照這個理。」

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心想︰難怪燕子會在下面築巢。

不一會兒有兩只麻雀「撲稜」一下飛了進來,跳到屋梁上,嘰嘰喳喳吵著,一只撲地一張翅飛進了燕巢里。

「唉!這燕兒都幾年沒來了,這倒好,便宜了麻雀。」她嘆息道。

「什麼鳥住不都一樣,燕子最嫌貧愛富的,不來很正常。」覃操不經意插上一句。

他這麼一說,她卻不說話了,臉一下就變了,好像有什麼憋在了心里,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其實村里的洋樓鱗次櫛比,儼然一個小城鎮。村里不見一只燕子,看來並不只是貧富的原因。

屋前有人路過,她端著碗站起身打招呼要那人來一起吃飯。那人擺擺手,急急忙忙走開了。

「我說你是怎麼了!沒看到人家躲還來不及嗎,何必自討沒趣呢!你以為你還」覃操看上去很生氣。

我感到很吃驚,伸出的筷子忙縮了回來,抱著碗筷不忍再下口。

她好像並不在乎,依然滿臉堆笑給我夾菜。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自從露兒那丫頭出事後,周圍的人都像避瘟神一樣,都不跟我們這兒幾家的來往了。像是怕沾上晦氣什麼的。」她說著,舀了一勺油茶湯,湊到嘴邊吹了又吹。

「她得的是艾滋病,不是給你說過嗎!」覃操低聲說。

我心里一緊,一下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知道那病,隔壁村李鐵匠家的女兒也是得的那病,從廣東弄回來一個星期就死了,听說那病厲害得很,」她說,「我給你說啊!可惜那姑娘,真的很中用,幫她爹媽修了全村最好的洋樓不說,還送她弟弟上大學。那麼好的姑娘,怎麼就那麼短命呢!」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就那麼短命呢?這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屋梁上,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夜幕像是破了一個洞,白日的殘光歇斯底里地照著。在月光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夜退卻在山間窪地枕戈待旦,不留意就滑入了夢鄉。

夜晚的月兒太露骨了,有一些做作。

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溝渠里的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水田,趁著月光,農人的犁鏵將夜翻得嘩嘩作響。鞭聲清脆,吆喝陣陣,和著節拍,那歌聲已不再單調。

春季到來綠滿倉,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夏季到來柳絲長,大姑娘漂泊在長江。

江南江北風光好,怎及青紗與高粱。

秋季到來荷花香,大姑娘夜夜夢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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