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一口,寂寥的夜色在為之顫抖。♀
她吐著煙圈。
她把燃燒著的香煙放在電影場冰冷的台階上。煙霧裊裊升起,經風沒頭沒腦地一吹,消散在空氣中。
「我通常只吸一口。」她說。
「你抽的是一種感覺吧?」我說。
「其實也沒什麼感覺,只希望自己就像口里吐出的煙,隨空氣消失,可惜還是留了一堆灰,像人腐爛的尸體一般。若是在公共場所,化成煙還會遭人唾罵。對于男人,我就像煙盒里的煙,外面大大地寫著‘吸煙有害健康’,但還是有那麼多男人要抽。」她說。
「當初我識破翠姐的把戲後,我死活要離開,她若逼迫我就死給她看。」
「‘姑娘,人活著都不容易,你又何必呢?你看看那幾個姑娘,她們當初還不是和你一樣,天真幼稚,人都這樣,總是抱有幻想,到頭來什麼都沒得到,不瞞你說,我也是這樣過來的。’翠姐這樣對我說。我已厭煩了她的說辭,她好像聖母一般,什麼都為了我好。現在我很好,的確,我還活著,真的該感謝她,是她想讓我成為有生命的工具,可惜她終究不是自己的母親,母親所做的一切是不求回報的。」
「最後我還是妥協了,不是因為她的逼迫,而是一種絕望後的再社會化,我已經和以前的生活格格不入,一個有著慘痛過去的人,最好還是把自己遺忘為好。」
一個人所經歷的越多,他就會驚奇地發現原來那麼多人和自己有過相同的遭遇,在困難和挫折中苦苦掙扎那麼多年,所幸有幾個成功了,于是他就有理由相信︰只要堅持,總有一天上天會眷顧我的。
「翠姐把我推薦到‘夜來香’酒吧,我打算掙到錢後就離開,離開這個城市,給父母打個電話說我過得很好,我知道母親很擔心我,還有父親,雖然我把他們的心傷透了,但我知道他們內心里還是想著我愛著我的。」
生活的廢墟上,總會有親情的花在綻放。
踏入那樣的地方,踏入沼澤地一般,最終陷進了泥潭,越陷越深,再也別想出來。
天空飛舞的螢火蟲。
她望著它們笑著說︰「螢火蟲用證明自己的存在,我用的什麼,我都不大清楚。」
「你看過很多書吧?」
她說的話讓我感到驚訝。
「書沒看多少,倒是上過很多大學教授的課。」
她這麼一說,我更感到驚訝。
「你經常來學校旁听吧?」
「對呀,我喜歡上文學和社會學的課,一個朋友要我跟她一起學英語,我沒敢去。她就給我弄了文學院和社會學院的課表。」
她突然變得興奮起來。
「你太不一般了!」我由衷地贊美道。
「別夸我,其實很多課都听得糊里糊涂的,有的根本听不懂。」
「你可以先看一些書,譬如小說散文類的。」
「我從不看小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覺得不真實,是作家胡編亂造?」
「以前我遇到一個男人,她自稱是個作家,她給我錢,要我陪她一晚,不干別的,就和他聊天。我對他說我干不了這個。他問我是干什麼的,我當然回答是賣身的,他說你還可以賣其他的,譬如經歷。」
一個自稱作家的人在那夜用錢買走了她的經歷,當然很多都是假的。
「那我算不算在變相竊取你的經歷呢?」我說。
「當然不算,因為你是覃操的朋友,也是我的。」
「他還跟我大談女性主義,標榜自己是女性主義作家。當時我很納悶,一個大男人怎麼會想著去寫女人的事,他越說我越覺得離譜。他還問我對女性主義的看法,我就說一些女人或者趨向于女人的男人,對周圍的女人普遍對男人表現得順從依賴看不下去了,覺得自身的安全受到了威脅,于是就出來大呼小叫,」她說,「剛好前幾天我上過一堂文學課,那個老師就是這樣講的。」
她說完撲哧一笑,我只能表示沉默。
「我還接過一個看上去更離譜的男人,那一晚他遞給我一張紙,說搞什麼調查。要我對上面的問題如實回答,想來覺得可笑。」
「是啊!沒有什麼比搞問卷調查更離譜的事了。」我說。
「我沒想過要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當回事,就胡亂打勾,你猜他最後怎麼說?」
「難不成真相信你?」
「他說他從我的態度看出我是不會認真對待那些客人的,不過他說他是搞心理學的,他能通過我對待此問卷的態度進行分析研究。他想知道的就是像我這樣的女人在‘工作’時的所思所想。他說這和演員在演戲時所分裂出來的幾個角色同屬同一研究課題。現實的我、表演時的我、戲中的我的心理活動進行比較分析,結果會令人吃驚。當然他把我這種職業也當成的演戲,我知道他是在抬高自己,但我也沒必要去反駁,因為他付了錢,愛怎麼說隨他。」
「你去上課是為了覃操嗎?」
我忙轉移話題。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
「不是,那會兒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這個學校,完全是命運暗中撮合的,讓我在這里遇上他。其實這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當我發現他依然愛著我的時候,我崩潰了。當初我是那麼恨他,那種不需報復的恨,傷痛永遠是屬于我自己。即使報復,也只是自罰。而今雖然有了些許安慰,痛卻更深了。」
「我能理解。」
「以前發生過一件事讓我後怕。與我交好的一個女孩,算來她還是我的半個老鄉。她是那種有身材沒臉蛋的女孩,酒吧里講究物盡其材,讓她跳月兌衣舞。閑暇的時候在一起聊天,她說她有個男朋友,正在附近的大學念書,快畢業了,我當她是在吹噓,沒當回事。干這行的女孩喜歡憧憬自己的愛情,當然只是幻想。有一次,她正在地下室里跳月兌衣舞,鬼使神差的她所說的男朋友不知道怎麼模了進來。估計他還蒙在鼓里,以為她只是跳跳探戈、勁舞什麼的。她沒有看到他,站在台上,身上就剩下乳罩和剛好遮羞的****,她一手按在乳罩的帶子上,做出挑逗的動作,欲月兌不月兌的,下面的人說著污濁不堪的髒話,有的喊,‘我出五十,月兌!’‘我出一百,月兌!月兌!’下面的人往她扔錢。他男朋友看不下去了,蹦到台下,‘我出一千,把衣服穿上。’說著將一把錢扔了上去。台下的人一陣騷動,大罵,以為他是來搗亂的。她愣在那里,很快反應過來,鞋沒穿,拾起地上的衣服跑下台。」
「後來怎麼樣?」我急切地問。
「女孩死在浴室里,是割腕,準確說血管不是用刀割的,是用化妝用的剪刀扎的。發現她時,**luo地躺在浴缸里,浴缸里全是血,濃濃的,浴室里籠罩著血腥味。我有幾天吃不下飯,看到湯就反胃,聞什麼都像有血腥味。」沉默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听人說,那個男孩的確是個大學生,還是重點大學的,那晚他本想請她去吃飯,因為他剛得了獎學金,還是國家級的。誰想命運就是這樣,若是他沒發現該多好,她只是想多掙點錢,以後能幫襯他一些,買房子、車子、生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想到她,還有他,我就隱隱為自己擔心,真害怕自己也有那麼一天,雖然那時我恨他,但是也不願這麼作賤自己來報復他。誰知道真的還是被他發現了我不害怕死,其實」
「你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有些害怕。」
她的手機鈴聲響了,是《那一夜》。她掏出手機直接按了拒絕。
「我很討厭這個鈴聲,但他喜歡。他要我專門為他設這個鈴聲。」她說。
「他是誰?」
「劉刀疤,」她說,「說來殘酷,****這行的喜歡鄙視那些給我們錢的人。」
「他對你還好吧?」
我本不應該這麼問,但忍不住好奇。
「無所謂好壞,就像翠姐以前對我說的那樣,女人身上有的我一樣不缺,男人不就想得到這個嗎?有時候強忍歡笑,在外人面前給他裝潢門面,給他掙面子,他也覺得滿意,我算不上他的什麼****,只是一個娛樂工具,不過像老虎機一樣,需要不停地投錢。」
「他有老婆孩子嗎?」
「我從來不問他的私事,他也不願給我講。我只知道他的勢力很大,有很多錢。我能自立門戶也全靠他。」
「那輛紅色寶馬車是他的嗎?」
「他送給我的,駕照也是他給我買的。我學了兩個月,駕駛方面沒多大問題,就是不知道怎麼用導航儀,所以很少開車去兜風。」
「以前有人說我們學校有人開寶馬車來上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嗯,是我。我開車來上課,沒人覺得我與學生有什麼不同,倒是同一教室的哪些學生的穿著跟我的那些同行差不多。」
「人不可貌相,光看衣著說明不了問題。」我說。
「說到衣著,我想到了一個教授說的那個于連,較之貧賤的真實,寧願選擇華麗的虛偽。而我們,寧願在寶馬車里哭,也不願在單車後面笑。想來覺得可悲。」
「時代使然,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什麼是真正的幸福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定義,不能一概而論。」我說。
「或許是吧!」
她的語氣里有一絲無奈,像是沉重的嘆息。
即使是她的笑容也恰似枯萎的月季,給人一種淒涼。看上去,她是那麼深邃,那麼深沉,就像鏡子——只有表面,沒有底。她又是那麼透明,她的愛情就像倒影在水中的彩虹,短暫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她死死地保留著水中的倒影,那麼美,那麼平靜。她幻想著去擁有回憶,卻要忍受著現實的凌遲。她想哭,沒人看見她的眼淚,因為她已被別人的唾液淹沒——她只是****。
她看到我這麼寫,她可能會發笑。
「我哪是你想的那樣啊!我很快樂,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或許她會這麼說。
我寧願這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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