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10章 山那邊(1)

作者 ︰ 豐子羽

農民的第二父母是土地,勤勞是對它的最大孝敬。

土里得施肥,田里需要水。

土里好解決,即使懶人也能用鋤窖把六月的包谷苗敷衍過去。草是要長的,只要不喧賓奪主。

田里不一樣,要吃白米,得看老天爺的臉色。

天不下雨,蛤蟆遭殃,人也一樣。

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們總把頭抬著。

燦爛的晚霞,不僅帶走了忙碌的一天,也帶走了許多希望。

「早上發霞,等水燒茶;晚上發霞,干死蛤蟆。」

晚霞真美,交給眼楮,嘴巴受不起。

三伏天,覃保長看天上的雲,覃操看屋里那口大水缸。

覃保長說︰「雲跑北,一天落到黑;雲跑南,雨過見晴天;雲跑東,有雨也不凶;雲跑西,騎馬披簑衣。」

覃操篤信︰水缸出汗蛤蟆叫,不久就有大雨到。

水缸的汗真少。

天是老子地是媽,靠天靠地難成家。

有了母親的愛就夠了,剩下的還得靠人自己。

村南面有一條河,地勢太低,河畔農田用筒車取水灌溉,地勢太高距離太遠取水行不通。覃保長和村里的男丁商量,決定將村北端公谷的水引來灌農田。

端公谷是一大峽谷。兩山之間留了一條縫,谷里有一條小河,四季不斷,汩汩長流。小河源頭是一洞,洞里帶陰風,洞口流水淙淙,讓人想起困在洞中的端公。端公是游方的道士,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一日,一個端公帶著徒弟到谷里降龍,進洞前師父再三囑咐徒弟,看丟在洞外的草鞋行事,若是兩只草鞋開始打架,就向洞里扔法器。徒弟點頭答應,師父進洞片刻,徒弟見兩草鞋翩翩起舞,後又相互撕扯,扭作一團。徒弟年幼,難免好奇,好奇之余,竟把師父的話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師父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怨不得他人。但不管怎樣,不能讓這惡龍再去危害百姓,于是做法劈下洞里的石頭封住了洞口。

水流依舊,被困的端公听著這流水,估計也不會寂寞。

水從谷里流出,地勢驟然變低,在一個斷層處猛然跌下,散出萬顆珍珠,流進了天坑,一滴不剩。

村里人決定修渠。

覃保長帶領一群男丁在地勢低的地方用石頭築一道渠,渠不寬,足夠水通過,這樣的溝渠經不起水的侵蝕,易垮掉。

李露的爺爺成了渠的一部分。那天他正忙著在渠兩旁栽柏樹,不想石頭松動。

渠水流進田的那一晚,李露問︰「爺爺到那里去了呢?」

「流到田里去了。♀」******含著淚說。

渠兩旁栽滿柏樹,十幾年過去了,柏樹已然成材,而那條溝渠也已滿布蒼苔。渠旁一座墳上青草依依。

稻秧在田里懸著葉刃,正是用水的高峰期。有了渠水,村里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放水守水覃操最積極。

若是晚上,劉春花多少不放心,不答應。李露叫著喊著要去,潘美鳳怎麼罵都不行。

李露要和他去看星星。

屋檐上的星星她看膩了。

潘美鳳把一鉤殘月罵下山,唾沫星子撒了半邊天。

劉春花眼一斜,瞟了一眼潘美鳳,悄悄對覃操說︰「去去去,早點回。」

淙淙流水中,水里的蒲草暗結。

覃操溜到谷口的筒子樹上,順手摘下一個桐子。筒子還未成熟,臉不圓,頭頂尖。

李露個子小,爬不上來,蹲在草叢里假裝生氣。

「覃操,我回去了要告你。」這句話好像個是她的專利。

「告我什麼,我不怕。」

要他下來沒那麼容易。

「嬸嬸說過不能爬桐子樹,你又不長記性了。」

月光下,她叉著腰嘟著嘴。

記得放學的路上,大伙兒都唱︰

童子娃,童子娃,桐子樹小你別爬!

桐子花,桐子花,童子長大為國家。

那些沒讀書的放牛娃,整天都在桐子樹上爬。

不行,長大後還要保衛國家,不做放牛娃。

可是王二小也是放牛娃啊?

「筒子樹要把我變傻?」他想著。陣陣涼風襲來,心里突然有些害怕。「嗖」地一下,從樹上跳了下來。

地上的狗尾草沒長尾巴,女敕油油的,吻著他倆的不閃一下。

李露扯來一根結子的稗草,把稗子放在一片野棉花葉上喚「」。

「露兒,你又喚豬呢?」

「喚你呢。」

她還在生氣。

「這些怎麼是豬呢?」

「不信你看。」

迎著月光,野棉花葉上的稗子在她的「」聲中開始四處游動。

累了,他和她躺在狗尾草上,望著天上的星星。

夏夜的星星格外耀眼,尤其是西北方那顆。

「那顆星星為什麼那麼亮呢?」他問她。

「因為她沒有打瞌睡,她在等自己的情郎呢!」

「情郎怎麼還不回來啊?」

「他在河對岸放牛呢。」

「我們來找找,找到了告訴他快回家。」

情郎在哪兒呢?找不到。眼里的星星如滑過指尖的流沙,咫尺之間,瞬間遺落天涯。

夜漸深,他和她在渠上看了看,在易決口的地方塞了許多泥巴。

該回家了。

流水聲中,田野里四處躲藏著呱呱叫的青蛙。青蛙和流水協奏一首名曲,听著听著就把夜叫沒了,只剩下他倆。

******

煤油燈的火舌一跳,黑魆魆的家伙藏到了門腳。

黑狗在稻田里扯著扎好的稻草。貓頭鷹在泡桐樹上咕嚕咕嚕地喊了一陣,嚇得田鼠躲在田塍上的洞里不敢出來。月光如水一般洗刷著夜幕下的鄉村,銀河也在這樣的夜里漲了水,秋天里的一切都成熟多了。

對于這個世界,他夠熟了,心卻是陌生的。

他是覃操的ど叔——覃志國。

「當得好好的怎麼就回來了呢?」覃保長問。

「義務兵。」覃志國說。

「和你同去的都當班長了,就你沒出息。」

他卻嘻皮笑臉望著在階檐下搓衣服的劉春花。

「嫂子真漂亮。」

覃保長想再問,終未說出口。

「ど叔,當兵不好玩嗎?」覃操模著他的肩章問。

「好玩得很。」

「哪還回來?」

「我跟你說啊,軍人講的就是服從。跟你這麼說吧,我那隊長的老婆生了一個男孩,越長越像我,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隊長後來找到我,拍著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淚給我講啊!‘你若不想當我兒子,要麼離開,要麼自殺。’就這樣我服從了他的指示,光榮退伍了,」他說,「還好你長得不像我,要不然我就不曉得往哪里退了。」

劉春花听到後嗔怪道︰「他ど叔又在說什麼胡話啊,小心爹听到了要你的命。」覃志國只是笑,笑聲一如月光般響亮。

覃志國回來是好事,覃操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夜晚少了些人來他家敲窗砸瓦,村里的男人突然規矩起來了,村里的女人突然有了笑容。

他買了一台收音機,除了能將清晨唱成晌午,還能將黑狗唱得打哈欠,一個接一個。

「覃老ど又開始拉船了。」

田塍上一人說。

「哦!是嗎?拉幾回了?」

田塍下一人問。

「十回了。」

「該吃飯了。」

《縴夫的愛》在崇山峻嶺間盤旋,恩恩愛愛了幾把後如夕嵐沉到山間。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

放牛時,覃操哼這句。

八月柞敞開肚皮的時候,土蜂的卵也產得差不多了。

白天由覃操偵察踩點,發現土蜂的巢穴,作上記號。傍晚烏鴉叫過頭頂的時,覃志國和他帶上導火索,篩子,窖鋤搜索目標,然後一網打盡。

先把洞口的衛兵干掉,拔掉洞口周圍的雜草,將導火索慢慢插入土蜂巢穴的洞口,點上火,火苗突突直冒,呼哧呼哧作響,不一會兒整個土坎籠罩在滾滾硝煙中。

導火索一熄,趁對方還未清醒過來,速戰速決。覃志國拿窖鋤挖,不一會兒,土蜂的城堡就徹底暴露出來。

土蜂在對方的猛烈攻擊中亂了陣腳,不過很快就清醒過來。面對侵略者,它們會誓死保衛家園,前僕後繼地進行自殺式攻擊。

覃志國扯衣護首,不想月復背受敵,叫苦不迭,覃操丟了篩子藏到茶樹下,看覃志國在那兒浴血奮戰,不禁拍手喝彩。

難免真實。

「尿,快點,尿」

覃志國見覃操不在,就掏出他那玩意兒嘶嘶地撒在手上,身上濕了一大塊。瘋狂地往傷口上抹。

毒箭已拔出了,傷口的疼痛有了尿的敷衍好了許多。

燒一把稻草,將蜂巢在火上過一轉,就可以將那些蜂卵取出來,用水淘一下,然後用菜籽油炸,那色,那香,那味,吃起來女敕女敕的,特別爽口。

如此戰利品,損失多少都值得。

路坎上廢墟中,無數的土蜂依舊進進出出,偶爾有人路過,它們就毫不留情地予以攻擊,至死方休。

路人紛紛指責這種不顧及後果的屠殺。

鑒于此,覃志國很是坦然地說︰「這也是為了路人的自由。」

「哪有?」路人受到了生命威脅。

「過不了幾天它們就走了。」

如此解釋。

土蜂真的走了,留下無數戰士的尸體,殘垣斷壁中。

天生是個兵,有攻就有守。

梨子成熟時,覃志國帶覃操到山上小屋里守梨。

山並不高,但能看完整個縣城。山叫鳳凰山,山腰的水井叫龍井。覃操在那兒生活了幾十天,既沒有盼來鳳凰,也沒有看到龍游水中,倒是看到不少山雞野兔滿山跑。

一條小河繞著山腳穩穩地走,遇到起伏,一不吭聲就栽了下去,「撲通」一聲,牛下水似的。天剛蒙蒙亮,山腳下的水潭邊有了人影晃動,一會兒,人影多了,嘻嘻哈哈的聲音把山腳繞了幾圈。是賣菜的姑娘在打早洗菜,這季新上市的菜苔在碧水里一泡,更顯得清脆了,提起來,水淋淋的,瞟一眼,就想掐一截和著辣椒下飯,湯都不要。

碩大的黃金梨對著潭水笑,洗菜的姑娘望著梨把頭搖。

山上的小屋住的誰?要是認識該多好!

巴茅在風中搖,姑娘的影子在水中飄。

覃志國趴在梨樹的枝椏上偷偷地看,不是看梨,是看水潭邊的姑娘。梨子很大,都快遮住他的臉。

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比梨成熟得早。

晨霧漸漸被陽光擊退,水潭邊又恢復了往日的跡象,流水在低語,蒲草仍在堅守。覃志國又在果園里忙活去了。園里的紫雲英開著嬌小的花兒,赤腳踏過,軟軟的。馬齒莧已將小路封住,排水溝旁的葛藤還在肆意地攀附,沒完沒了的。

這兒原是一片喬木林,樹的皺紋多過潭里的水波,後來都被砍去煉鋼了。

有一天,覃志國又在偷偷看一個姑娘,被覃操發現了。

「你看,你看,多缺德,在水潭里洗頭,這水可是用來洗菜的呀!」覃志國對他說,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仿佛這山都歸他管了,這水也逃不掉。

覃操怎麼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的心開始熟了。

那個女孩確實在洗頭,秀發濕成一綹綹。她的臉生得像昨晚覃志國嗑的瓜子殼,皮膚比梨花還白。身後的蒜薹一捆一捆地放在石板上,那蒜薹還打著似笑非笑的花苞。

「娃兒,要是把她娶來給你當ど娘你說好不好?」覃志國咬著嘴里的女敕茅草,一邊嚼一邊說。

「不好!」覃操說。

「為什麼呀?」

「有了ど娘,我睡哪兒呢?」

「你小子,就睡屋後的狗窩,挺好的,稻草那麼厚。」

覃志國壞壞地笑。

黃昏,暑熱消退了許多。覃志國忙著在給草莓除草。

一塊空地夾在梨樹間,覃志國種了幾十株草莓。草莓開花後的樣子讓人想起躺在地上的女人。草莓熟了,一顆顆就像女人輕啟的朱唇,****了不少的東西,晚上會有壞東西來光顧,泥豬像在趕集的,在山上轉悠。樹上的它們不看,樹下的它們不留。

黑狗的警告聲嚇不住它們。覃志國只好在山上安了夾子。

小路上每十步一個小坑。覃操挖坑,覃志國放夾子。夾子上面蓋上枯死的馬齒莧、艾蒿。覃志國說那些東西鼻子很靈,它們是不會輕易上當的。晚上,黑狗叫了一晚上,吵得人受不了,覃操睡不著,就爬到小屋前的油茶樹上看下面的燈光。黑夜掩隱下的縣城,顯得有些詭秘,黑色抹去的部分任他如何想象也不為過。

路燈還在堅守,夜卻漸漸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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