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八章

作者 ︰ 王國虎

放學後,我害怕王少紅拿我撒氣,躲在教室里,等王少紅和王少衛走了好久,才背起書包出了教室。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當我走到**坡根,遠遠看見王少紅和王少衛正坐在我「閃」過王少紅的那塊草地上,朝這邊張望。

我想悄悄溜掉,不想王少紅叫住了我︰「世文,過來。」

我猶豫了,不敢近前。

「快過來。」王少紅笑著喊道。

我只好乖乖地轉過身來,一邊往草地走,一邊思謀著對付王少紅的辦法。

「世文,有件好事要告訴你。」王少紅的口氣挺友好,似乎沒有拿我撒氣的意思。

「啥事?」我不知王少紅葫蘆里賣的啥藥,還是不敢靠近,在離王少紅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這是個秘密,你靠近點,我告訴你。」王少紅向我繞手。

我勉強靠近了一點。

「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傳給別人。」王少紅低聲說。

我使勁地點點頭,唯恐王少紅不相信。

「‘左撇子’喝過我的尿。」王少紅說著,詭秘地一笑。

「這咋可能。」我故意搖了搖頭。

「你不信,問少衛。」

王少衛說︰「真的,李老師不光喝過我哥的尿,還喝過我娘的呢。」

接著,王少紅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了我。

那時,王少紅剛上一年級,「左撇子」李老師代他們班的語文。那一陣子,「左撇子」得了胃病,經常鬧胃疼。後來他不知從哪兒听說童子尿可以治胃病,也想試試。

他選來選去,選中了有點蠢但身體很結實的王少紅。

王少紅听了「左撇子」的話,如同得了聖旨,每天早晨起來,把第一泡尿尿進瓶子里,帶給「左撇子」,天天如此,風雨無阻。可有一天,少紅娘「大磨扇」起床穿鞋時,沒留神將王少紅擱在地上的尿瓶打翻了,熱騰騰的尿淌了一地。

王少紅一見,不依了,躺在地上哭起來。

「大清早的嚎啥喪,不就是一泡尿嘛,倒了再尿唄。」「大磨扇」說著,拾起尿瓶,讓王少紅再尿。可王少紅吭吭哧哧掙了大半天,沒擠出一滴。

「你告訴李老師,尿叫我不小心倒了,明天再尿。」「大磨扇」氣嘟嘟地拾起尿瓶,扔到院子里。

「不中。」王少紅不肯。

「不中咋呢,要命哩?」

王少紅「哇」的一聲,哭開了。♀

「好了好了,你鬧,我給你想法子。」「大磨扇」拗不過,拿了盆子,跑到茅坑里,自己撒了一泡尿,端回來灌到瓶子里。

「這中嗎?」王少紅有些擔心。

「你不說,他能知道?」

王少紅磨磨蹭蹭地接過尿瓶。

說來也怪,「左撇子」自從喝了「大磨扇」的那泡尿,老胃病漸漸好了。

過春節的時候,「左撇子」為了感謝王少紅,買了點心來他們家相謝。

「多謝你家王少紅,要不是他的尿,我的胃病咋能好這麼利索。」「左撇子」見了「大磨扇」,千謝萬謝。

「李老師,你看你,娃的先生,還客氣啥?只要你的病好了,說是一泡尿,就是一泡屎,咱也舍得。」「大磨扇」裂開大嘴,粗聲野氣地說道。

「左撇子」一听,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來。

王少紅講完「左撇子」喝尿的事兒,抑制不住興奮,躺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大笑。

我這才明白,王少紅今天受了「左撇子」的侮辱,就揭「左撇子」的短,拿「左撇子」喝尿的事兒出氣。

這是一個星期天,我提著竹籃子到銀川河灘給家里養的豬撿野菜。

河灘邊的野地上,長滿了苦苦菜、驢耳朵(車前草)、黃花郎(蒲公英)、灰條,這些都是豬愛吃的野菜。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我就撿了滿滿一竹籃。

我正要提著籃子準備回家,卻見王少紅和他妹妹王少衛,順著莊子背後的盤盤路朝這邊跑來。

「世文,一塊去鳧水吧。」王少紅一見我就喊。

「不啦,我還回家做活呢。」我有意推月兌。

「天這麼熱,做啥活呢,走,鳧水去。」王少紅拉起我,不容分說,就往河邊跑。

到了河邊,我們月兌了衣服,一道下河鳧水。

這些天天旱,河水很淺,根本鳧不起來,三個人在水里撲騰了一陣子,覺得沒意思,又爬上岸,在河灘邊的小水窪里捉起蛤蟆骨朵(蝌蚪)。

就在這時,我發現一只虻噆(虻子)飛過來,在三個人頭頂盤旋了一陣,然後「倏」地落在王少衛上。

出于好心,我悄悄貓過去,對準王少衛上的虻噆,「啪」地一聲,拍了下去。

王少衛以為我故意沾她便宜,大哭了起來。♀

「咋了,咋了?」王少紅扔下手中的蛤蟆骨朵奔過來。

「哥,世文打我。」王少衛邊哭邊說。

「你,你敢耍流氓。」王少紅指著我罵道。

「沒……我沒有。」我話還沒說完,王少紅就向我撲來。

「我沒有,是虻……虻噆。」我一邊躲,一邊一個勁地解釋。

「還抵賴。」王少紅哪里肯听,一把將我掀了個仰面朝天,騎在我的胸口上,死死捏住我的腮幫子。

我被壓得說不出話來,張大嘴巴不住地喘氣。王少紅順手從旁邊的水窪里撈了一只蛤蟆骨朵,塞進我的嘴里。

我接不上氣,「咕 」一下,把蛤蟆骨朵咽進了肚里。

王少紅這才撒手。

我趕緊翻起身趴在地上,掙了好半天,才把蛤蟆骨朵吐出來。

王少紅和王少衛回到家里,將我拍王少衛的事給他娘「大磨扇」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這娃越發膽大起來,敢模少衛的,真不要皮臉。」「大磨扇」一听,立馬到我家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了一番,最後還說︰「這娃可不得了了,他今兒個模了我家少衛的,明兒個要是真格動了少衛,我可咋活人呀。」

我在大門口偷听了一會,就趕緊離開,躲到我家背後馬脊梁那邊的林棵里,直到半夜,我父親才把我找回去。

這年秋季剛開學,公社召開批斗大會,我父親和幾個黑五類分子被押到學校的操場上,王少紅的叔叔——大隊書記王世紅拿著紅柳條子,把我父親打了個半死。

我開始討厭學校,討厭上學,進而發展到逃學。有時我跑上山去,和羊倌石娃廝混;有時我溜到銀川河邊,數著滿河灘的石頭打發時日;有時我就在陽窪的土崖邊,像鷹鷲般呆呆地坐上一整天。

終于有一天,我逃學的事被我父親知道了。

那天傍晚,我估模學娃們放學歸家了,便也夾起書包從河灘回家。每次回家,我都裝出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來,盡量不讓父親看出破綻。

我剛進家門,見父親陰沉著臉,坐在廊檐坎上抽黃煙(一種當地自產的旱煙)。

父親一向很少說話,閑著的時候,總是一臉嚴肅地叼著羊腳巴(煙桿),「吧唧、吧唧」地抽煙。

「你們老師剛走。」父親用嚴厲的目光盯住我。

我不敢說啥,只是低著頭,等著父親訓斥。

「猴娃的尻子當瘡醫,白費工夫。」父親生氣地在鞋底上「叭叭」地磕著煙鍋子。

在這樣的時候,母親總是把我悄悄地拉到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苦苦相勸。

我母親是標準的農村婦女,下地、做飯、納針線,起早貪黑,手腳不停。我母親跟著我父親,吃了不少苦,但她沒有一點怨言。我父親每次挨了批斗回來,我母親總是一邊流著淚,一邊找爛棉花燒成灰,敷在父親的傷口上。我父親因為挨批受了氣,少不了拿我母親撒氣,我母親只是默默地忍受著,從來不給我父親添堵。

在父親的逼迫下,我又開始上學了。本來,「左撇子」李老師嫌我成份高,下看我,這下可好,烏鴉的身上又抹了狗屎,又黑又臭。

好不容易捱到二年級,學娃們都為升級而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的時候,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上學對我非但沒啥好處,反而給我帶來許多麻煩和痛苦。

每當學校里開憶苦思甜會,我總是悄悄溜到最後一排。當學娃們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打倒萬惡的地主階級,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我沒有勇氣抬起頭。我怕學娃們刺一樣的目光,會把我軟弱的自尊扎出血來。

上學成了我生活中一件極為苦惱的事情。

王少紅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個坎兒,我無法回避,也無法逾越。他的存在,使我的生活隨時處于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狀態。

剛上二年級不久的一天,我正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有一股旋風從我身旁刮過。王少紅和一幫學娃摘下帽子追著扣它。

我們那里有一種迷信的說法,旋風是鬼魂的化身,遇到它,要麼遠遠地躲開,要麼用帽子扣它,如果能扣死它,帽子底下就會有血。

「扣著鬼了,扣著鬼了。」王少紅的帽子扣準了旋風,大伙兒一下子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喊著。

「快把帽子揭開,看有沒有鬼血。」有人嚷道。

王少紅在大家緊張的注望中輕輕掀開帽子。

「嗨,啥都沒有。」大伙兒失望了。

「鬼沒扣著,倒是扣住個小地主。」這時,王少紅抬起頭,不懷好意地瞅了我一眼,煞有介事地說。

「在哪兒?」有人問。

王少紅朝我努努嘴,大伙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遭受到了難以忍受的侮辱和挑釁。

王少紅一伙得勝似的叫嚷著遠去了,而我像羊油一樣沁(即凝固,這里是「發愣」的意思)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仿佛覺得,有一塊冰在我身體底部迅速膨脹,並很快沒過我的月復部、胸口,只覺「 」地一聲,沖過我的脖頸,直達頭頂。

我昏了過去。

就在我倒地的瞬間,恍惚看見,一位冰清玉潔的白衣仙子,揮舞著寬大的袍袖,從遙遠的天空,向我款款而來。

她像一片輕盈的雲,又像一陣清涼的風,一股甘洌的水,與我的生命融為一體。

人們把我僵尸樣抬到我家炕上。

我一連躺了好幾天,冰冷的身體才漸漸地熱起來,那些嵌在我身體里面的冰塊,也開始慢慢融化。

我經受了一場生與死的歷練。盡管那時,我對死沒啥理性的認識,但那種起死回生的感受,實在是奇妙無比。

我醒來的時候,母親高興地流出了眼淚。

我覺得小月復脹得很厲害,一骨碌爬起來,直奔茅坑。

那泡尿可真多,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尿得干干淨淨。

「鎮上的法師說,你中了邪,叫鬼提住了。我親眼見法師拿一個大黑碗,把鬼魂從你身上捉走了。」我剛從茅坑出來,弟弟把我拉到一邊,一臉神秘地告訴我。

弟弟說的那個法師,專搞捉鬼弄神的那一套,在當地頗有名氣。但那時政策緊,誰也不敢明火執仗地請法師捉鬼。我犯病時,母親托人帶了二斤白面,萬般央求,那法師才在半夜里偷偷溜進莊,為我捉鬼驅邪。

「胡說,那不過是一泡尿,尿完就好了。」

「你要是不信,去問阿娘,她還在神石前為你禱告呢。」弟弟急了,趕緊解釋。

供奉在祠堂院里八角大碉上的那塊白石,一向被莊里人視為神物,莊里人有了難事,都到神石前祈禱,據說還很靈驗。

就這樣我落下了昏厥癥的病根。一生氣就感到手腳冰涼,渾身發冷。最厲害的時候,身體內的冰塊急劇膨脹直沖腦門,我就會昏死過去。

我母親和大多數莊戶女人一樣,十分迷信。就在我剛醒過來的當天,她就硬拉著我去「叫伴兒」(又稱叫魂)。

叫伴兒,是當地很流行的一種風俗。要是誰家的孩子受了驚嚇,當晚就要被家人領到受過驚嚇的地方燒香、化紙、磕頭、禱告。臨走,捉一把土放在孩子的兜里,想必那受驚嚇而丟掉的魂兒,就附著在那泥土里。

回家的路上,大人一邊呼喚著孩子的名字,一邊在地上扔饃灑水,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在外邊忍饑挨餓的魂兒引回來。

「文兒,怕,渴了喝來,餓了吃來。」

「文兒,怕,渴了喝來,餓了吃來。」

母親在那黑暗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的呼喚,至今想起來我心里還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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