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燈節後不久,日子便立了秋,接著又是熱熱鬧鬧的中秋節、重陽節,原本燥悶的天氣像是被潑了盆涼水,一下子涼爽許多,正如民諺說,天氣一立秋,早晚涼颼颼。
這個時節,新鮮的水果陸陸續續下來,門前總有進城的農夫經過,推著車、或是挑著擔子,大聲吆喝著,有甜兒梨,脆隻果,酸酸的山楂,水靈靈的葡萄,還有又女敕又脆的香瓜……
秋渡可是個嘴饞的,每次隔著牆听,耳朵就恨不得跟兔子似的豎起來,慕勉瞧她那樣子委實好笑,便許了她出去,沒多久,秋渡捧著兩大包山楂跟大棗回來,慕勉嘗了那山楂,結果酸得牙腸子直疼,再也不肯吃,秋渡卻是笑呵呵的,吃得津津有味。
天兒一涼快,慕勉反倒不愛動彈,成日呆在屋里,幾乎連脈香居都不出,這讓秋渡心里覺得奇怪,以前她家主子哪兒有閑著的時候,尤其這等時節,騎小馬,登山,放風箏,全是她喜歡做的事,如今叫也不去,意興闌珊的樣子,想那會兒她是為了刺繡躲在屋里,現在明明無事可做,卻還要一個人悶著,有回慕夫人前來,看到慕勉坐在窗前,手舉一枚菱花小鏡,對著鏡子兀自發呆,秋渡想到曲燈節過後,小姐動輒如此,不時還用手撫下唇,剛一觸,又立即縮了回來,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原本還在擔心女兒的慕夫人,見了這番光景,居然一笑,只道長大了,竟折身而去。
這日,慕勉吹了會笛子,便懶洋洋地倚在檐下的軟榻上曬太陽,秋渡則坐在石階上給她納鞋底,待會兒瞅她寐醒了,非纏著她一起去花苑采菊花,說要做菊花糕吃。
「你去吧。」慕勉興趣不大。
秋渡跟她身邊久,自然察覺出她這段日子里的不對勁︰「小姐,要不咱們去看看公子爺吧,現在公子爺成天就知道練劍,比以前還要勤,連臨安都說,再這樣下去,都快沒日沒夜了,小姐,咱們去勸公子爺休息休息,好不好?」
本以為慕勉會興高采烈,但她臉一白,仿佛浸了水的宣紙,一種透明色,眼簾緩緩垂落︰「哥哥他……可能不願意……」
她聲音低喃,宛如蚊蚋,讓人根本听不清。
秋渡正要問,卻听慕勉道︰「咱們去園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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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劍鳴,寒光亂影。
明心園內,遍地凌花碎葉,臨安捧著汗巾立在廊下,神情略帶憂慮,慕沚的劍法實在太快,穿竹繞林,讓人只能隱隱掃見一抹白影,臨安雖不懂武,但也知道,以前公子的劍法宛如行雲流水,飄逸從容間帶著一點仙意,可現在,他的劍法時疾時快,削竹摧葉,驚花無數,一招一式下好似有宣泄而出的狂亂,總叫人心里感到不安。
背後傳來腳步聲,臨安一回首,忙行禮︰「老爺。」
慕遠盛點了點頭,將視線投向園中,不禁皺起眉頭,那人劍光沖天,劍風如嘯,劍勢急變,所過處,無不激起一場凌亂花雨。
不知過去多久,慕沚終于停下來,胸口紊亂起伏,烏黑的長發隨著他低首,散落于臉龐兩側,掩住眸底迷茫而錯亂的光緒。
當再抬頭,他看到立于廊下的慕遠盛,面色一驚︰「爹……」
慕遠盛舉步上前,神情如覆陰翳,格外端肅︰「這段日子你是怎麼了,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慕沚手指握緊劍柄,垂首不語。
慕遠盛聲音隱含慍怒︰「心浮氣躁,急于求成,這一點正是武學大忌,你知不知道?」
慕沚低低答出兩個字︰「知道……」
慕遠盛道︰「我听下人說,你最近恨不得廢寢忘食的練劍,還當你的武藝大有進益,哪料今日一見,竟是凌亂不堪,毫無章法可言,簡直不如江湖上的三流庸手,眼瞧武林大會在即,你這副樣子參加,我看對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你指于劍下,既然如此,你還不如不要去了,免得讓自己顏面無光,也丟了慕家的名聲。」
他越說越按捺不住情緒,氣得一張老臉通紅,慕沚不發一言,老老實實地听著他的教訓,直至最後,才張口︰「爹,孩兒知錯了。」
其實慕遠盛也不忍說他,只是剛剛見他的劍法,與以往相比簡直大失水準,又想到武林大會轉眼即到,這才心生怒意,厲聲嚴辭。
他舒緩舒緩胸口的郁氣,待到怒火稍褪,盯著慕沚道︰「這些年來我對你苦心培養,一直寄予希望,可你如今的狀態,實在叫我失望,我看,你最近還是靜下心來休息,仔細想明白再說,這樣急功近利,反而功虧一簣。」
慕沚默然片刻,頷首答應︰「是……」
慕遠盛見他有些萎靡不振的樣子,心中既氣且憂,擔心的話 在喉嚨,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之前離開的臨安,此際怯生生地走上前,手中拿著名帖道︰「公子爺,衛公子來了……」
慕遠盛冷眼一掃,臨安冷不丁打個哆嗦,立在一旁不敢抬頭。稍後听慕遠盛道︰「既然衛公子到府上拜訪,你就去吧。」
「是啊,公子爺,咱、咱們快走吧……」臨安趕緊拽拽悶不吭聲的慕沚。
慕沚這才點頭,隨他離去。而慕遠盛原地搖了搖頭,嘆氣。
慕沚走到半道上,就瞧衛連站在花苑的圓形門前,正朝里面東張西望,忍不住一笑︰「小連,你這是做什麼呢?」
衛連「啊」了聲,被他喚回神,磕磕巴巴道︰「沒事,沒事……」
慕沚輕哂︰「你最近倒是閑了,三天兩頭地找我吃茶來。」
衛連故意板起臉︰「什麼是我閑了,是你大忙人整日抽不開身,請你去攬鳳樓吃水席,你又不肯去,可不就是我親自來了。」
慕沚笑著打趣︰「你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惹得衛千戶生氣,所以才跑到我這里解悶?」
衛連翻他個白眼︰「去去去,竟不把我往好處想,我要是招了那老頭子不高興,現在還能一身輕松,逍遙自在麼,就上回那事,他一個勁逼問我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弄的,我又不能說出實情,結果老頭子就認定我又私下鬼混去了,害我跪在祠堂反省。」
慕沚點頭︰「事實如此,看來衛千戶相當了解你。」
衛連氣得挑眉瞪眼︰「你還取笑我,我這樣子,還不是你那個寶貝妹妹害的!」
慕沚忽然沉默,眼神飄忽,仿佛失了魂一樣。
衛連瞅他發呆,奇怪地伸手推推︰「怎麼了?」
慕沚抬頭,淡淡一笑︰「沒事。」
衛連覺得他最近無精打采,又听家僕說他成日沒完沒了的練劍,挑著眉講︰「剛剛听臨安說,慕伯父正在園子里訓你,幸虧我來得及時,替你解圍了吧?」
慕沚不忘感謝︰「好、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衛連下巴揚得高高的,不屑地一哼︰「人情就算了,我看你啊,整個人練劍都快練傻了,不如改日跟我去春滿樓,听姑娘唱唱小曲,喝喝小酒,可謂快哉快哉……」
慕沚笑著一拍他的肩膀︰「行了,還是去我屋里吃茶吧,你不是總說那武夷山的茶喝著順口嗎。」
衛連眼珠子溜溜一動,倏然用扇子一敲掌心,指向花苑︰「哎,等等再去,我瞧這里的菊花開得好,咱們去看看怎麼樣?」
不待慕沚回答,他已經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路上,左右張望,模樣倒不像在賞花,倒像在找人。
「咦?」前方的花叢里有人影閃動,臨安笑了笑,伸手指去,「公子爺,是大小姐跟秋渡呢。」
慕勉與秋渡蹲在菊花叢里,幾乎被花掩住大半個身影,听到有腳步聲,紛紛回首,秋渡面露驚喜︰「小姐,是公子爺跟衛公子!」
那抹雪白的人影映入眼簾,慕勉手里的籃子不知不覺掉下來。
衛連見著她,心中一喜,三步並作兩步,而他身旁的慕沚,從看到慕勉的那一刻起,已經落下了好幾步,然後立在原地。
臨安見她們蹲在花叢里,不解地問︰「大小姐,您這是干嗎呢?」
慕勉站起身,撢了撢落在裙裾上的花瓣︰「秋渡的一個耳墜丟了,我再幫她找。」
臨安私下與秋渡打鬧慣了,聞言謔笑起對方︰「你怎麼笨手笨腳的,丟在哪兒了?」
秋渡撅著嘴︰「我也不知道,想來是剛才采花的時候,不小心落在哪里了。」
臨安照她說的地方,彎下腰幫她找,舟書也干脆上前一起幫忙。
「哥哥……」隔著幾步之遙,慕勉可以感覺到他的不願靠近,情不自禁輕咬唇瓣,仿佛上面,仍殘留著那一晚他溫熱的氣息。自那次後,他一直把自己關在明心園死命地練劍,似乎是有意避開她,而她,從巨大的震驚恢復平靜後,反而不知該如何面對。
她低頭的瞬間,沒有看見慕沚眸底隱抑的痛楚與矛盾,最終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淡淡應了聲。
上回慕勉喝醉後,衛連心里總有些擔憂,借口來了慕府好幾回,可惜兩個人老是踫不見,今日得償所願,他心內按捺欣喜,自然沒有察覺到兄妹二人之間的異狀。
他正樂呵呵地等著慕勉跟自己說話,哪料慕勉喚了一聲「哥哥」後,便道︰「我先回去了……」
衛連眼瞅她轉身,而慕沚也不吭聲,當下慌了神,張口大喊︰「等等!」
他追上來,恨她居然當自己不存在一樣,語氣十分不悅︰「你不舒服?」
慕勉答道︰「沒有。」
「那你好端端的走什麼?」見她投來疑惑的眼神,衛連忙斂了斂聲,裝模作樣道,「今天我請客,攬鳳樓的水席,怎麼樣,你要不要一起去?」
慕勉搖搖頭︰「不了,我沒胃口。」
衛連生氣地瞪著她,一時再找不出什麼借口來,半晌,一嘆氣,伸手去掏袖子︰「這個東西,是上回你落在酒館里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