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縴 第四十六章

作者 ︰

雨在下,轟——

還有閃電。

她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在一個又黑又冷的地方。

回不了家了。

母親和別人成親了,把她一個人留在皇宮。

她獨自躲在假山的山洞里,假裝听不見太監宮女的呼喊,漸漸的,周圍悄無聲息。

時間仿佛停止,這個幽閉的空間,明明那麼窄小,卻又像是那麼大,很大。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她抱作一團,瑟瑟發抖,她好難受,可是,那正是她想要的,她就是不想讓自己好過,就好像有人還會為她心疼一樣。

希望沒有人找到自己,其實卻又渴望有人能夠找到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小女孩越來越傷心,心里越來越絕望。

卻如黑暗中一抹光亮乍現,一個男孩探頭進來,發髻里還沾著片帶著濕潤的葉子,他看到了她,眼楮一亮,咧嘴而笑︰

阿芊表姐,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紀芊醒來,眨了眨眼,看著房梁上的蜘蛛網,聞到蓋著的被子上散發著絕對談不上好聞的氣味,愣了愣,然後果斷的閉眼,翻身,希望再次醒來,不要繼續做這種寒酸的惡夢。

以往,郡主娘娘就算是夢,也精致輝煌,但如今,當她再次睜開眼,她發現這不是惡夢,這是比惡夢更加殘酷的現實。

現實是無法逃避的,紀芊癟了癟嘴,從草堆上爬了起來,她月復中饑餓,口干舌燥,咳嗽了幾聲,爬過去模了模另一邊熟睡中的呼烈兒的額頭。依然還在發燒,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沒有變成一具尸體他已經十分頑強了。

癱倒在雨中,還會不顧一切向前爬的男子,他的生命力又豈是等閑人能比的?

哎,紀芊自顧自的嘆了口氣,給他把被子蓋嚴實,這床棉絮夠厚,希望給他捂出一身汗才好,她起身,許是她的動靜驚動了呼烈兒,等她整理好了身上的衣裳,好吧,那就是一塊挖了洞的氈子,等她整理的身上的氈子,一回頭,卻看到呼烈兒正看著他。

紀芊一嚇,道︰「你醒了?」

呼烈兒微微點點頭︰「我……」

一開口,就發現他的嗓子嘶啞得厲害︰「……水……」

紀芊便去舀了一瓢水,跪坐在呼烈兒身邊,輕輕板起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喝水,還苦中作樂的打趣道︰「當今太子也沒這樣的待遇,你可得好起來,才不枉本郡主如此辛苦。」

呼烈兒便想起之前的事情,後來他暈過去了,也不知她一個小姑娘家的,是怎麼將自己弄到這里來的,想必是十分辛苦。

「多……謝……」呼烈兒喝了水,舌忝了舌忝嘴唇,感激道。

「我救了你的命,光謝有什麼用,所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就感恩戴德做牛做馬來償還本郡主的恩情吧。」紀芊昂著下巴,挑著雙眉,嘟著嘴巴,小模樣依舊高傲。

「……」

呼烈兒見她這個模樣,若是以前,定然是覺得這個小姑娘氣度很有問題,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尤其想到她兩度救了自己的性命,他的心理一定是潛移默化的被扭曲了,竟然覺得不討厭,甚至還有些小姑娘家的率真。

他失笑了起來,然後啞著嗓子,說了一聲︰「……好。」

「嗯?」反倒是紀芊有一絲驚訝,這人說得也太痛快了。

最初她是欣賞呼烈兒的身手,想要收為已用,但是這個想法顯然天真了一些,這個混血馬奴骨子里有些桀驁不馴的東西,他不過為現實而低頭,一副顯得很謙卑的樣子,一旦有所變故,卻竟然敢威脅指責身為主人的自己,足以說明他不是一個好奴才。

不過紀芊也懂得一個道理,好馬大多難馴。想要得到另一個人的信任和忠誠,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說的是真的。」紀芊睜大眼楮看著呼烈兒的眼楮。

呼烈兒收了笑容,咳嗽了幾聲,道︰「……我說的也是真的,咳咳,在我們北狄,救命恩人有權利對被救的人提出要求……」

「你們北狄?」紀芊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你的身體里也有大昭的血統,而且你現在也來到了這里。」

「但我是一個勇士,不是懦夫。」呼烈兒扯動了一下唇角,嘆道︰「你看……我被一個小姑娘救了,我還能怎樣呢?」

呼烈兒也救過紀芊,紀芊也救過呼烈兒,也許在呼烈兒看來,誰救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時候他以為她不會回來,而她卻沒有舍棄他。

這件事意義重大,那時候她可以走掉的。

而那樣,他則會沒命。

「勇士,很好。」紀芊也笑了起來︰「真心欣賞你的態度,也許就是你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原因。」

「……為什麼那時候你要回來?」

對,為什麼?

似乎丟開拖累,獨自離開,才是她理所應當會做的事。

「傻瓜,當然是因為我不想你死啊。」紀芊淺淺一笑。

是的,郡主任性又妄為,但有時候她做出的某些堅持,卻足以打動一顆瀕臨絕望的心髒。呼烈兒動了動嘴,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看上去幾乎就要被面前的少女感動,而這時,面前這位娘娘頓了頓,又道︰「你以為你死了,這種深山老林里,本郡主還能活多久?」

「本郡主才沒那麼傻咧。」鼻子里發出輕哼,眉眼一翻,紀芊十分不以為然。

……好吧,美好的幻想總是用來打破的,認真你就輸了。

天氣仍是陰雨綿綿,並未放晴,而從黎明到如今,也不過三四個時辰而已,幸虧紀芊找到了這麼個小屋,不然他們的處境一定更加艱難。

呼烈兒趴在草堆上,告訴紀芊自己衣裳里有內袋,里頭有金瘡藥,而這藥還很不錯,是上次他被獵狗追咬之後,紀芊本人賞賜給他的。

紀芊想了想,好像那次青娥有說過,那個馬奴受了傷,是不是該請個大夫什麼的,那時她不以為意,只說請大夫,賞賜些好藥,別讓人說她虧待下人。

于是,這金瘡藥果然就是她給的。

因藥是用竹管裝的,軟塞堵口,放在內袋中沒有被水沖跑,有些受潮,但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紀芊撕了呼烈兒的外衣衣角,用水將布料和自己的手洗干淨,給呼烈兒清理了傷口,然後用手指挖出藥膏,抹在呼烈兒傷口上。

因怕弄痛了呼烈兒,紀芊的動作難得的十分輕柔,卻因為太輕柔了,反倒讓呼烈兒感到癢癢的,尤其是腰部。

呼烈兒不怕疼,倒是怕癢,一癢就忍不住扭動,一扭動傷口就又滲血,這讓紀芊十分惱火,說了幾次無效之後,紀芊不耐煩了,一腳踩上他的後背,強行給他把藥抹好了。

……郡主威武。

沒有繃帶,昨天的扒下的衣裳被泥水弄濕了髒了,也不能撕了當繃帶,也只好讓呼烈兒就這麼趴著,光著上身蓋上被子,弄髒被子總比受涼要好些吧。

折騰了半天,呼烈兒也沒動靜了,可能是睡著了。

他睡了,紀芊卻不得不面對更多的問題,比如首先,她好餓……

……

也不知是不是呼烈兒真的是太強悍,或者是那管受了潮的藥膏起了作用,等呼烈兒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的熱度竟然退了一些。

他醒過來,頭一動,額頭上的濕布就滑了下來,用濕布放在額頭降溫是一種常見降溫的辦法,顯然紀芊還知道這個常識,過去的兩個時辰不斷的給呼烈兒冷敷。

濕布落在稻草上,呼烈兒的視線轉向了紀芊。

紀芊很忙,她剛剛洗完臉,現在在整理自己的頭發。

她跪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盆水,又將自己的頭發散開,慢慢細心的理順,小巧的下顎微微收起,低著頭,微微歪著腦袋,露出白皙的頸項,一雙眉盯著水盆中自己的倒影,面容平靜舒緩,儀態嫻雅,眉目間便有一種少女獨有的韻味。

一陣風悄無聲息的從窗外吹進來,少女的發絲輕輕揚起,少女抬起手臂,從容的將秀發攏起,因為衣袖滑落,顯出了她半截白耦一樣的可愛瑩潤的手臂。

呼烈兒從未見過那個女子,能把梳頭做成如此賞心悅目的事。就連外面細雨打在屋檐上細娑的聲音,在此時似乎都變得好听了起來。

那是因為他醒來的恰是時候,天知道一炷香之前,紀芊還處于難以想象的狼狽狀態,她打水洗臉梳頭,不是為了在某個時刻勾引草堆上睡得死活不知的男子,而是因為為了生火,她被濃煙燻髒了臉;她梳頭,是因為頭發里有稻草……也許還會有一點碎的干肉末,那是她在灶膛里發現的東西,一點風干的肉和一些碎米,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的;而她把窗戶打開,也是為了吹散之前屋子里的糊味道(根本沒考慮到呼烈兒不能吹風,呼烈兒被徹底忽視了)。

被菜刀切到算神馬,被煮粥燙到算神馬,眼楮被煙燻到算神馬,她添柴火的時候火星兒跳到了她套在身上的氈子上,為了滅火她滿地打滾了她真的滿地打滾了她居然真的滿地打滾了她竟然真的滿地打滾了……老天爺,你敢不敢讓她更悲催一點!

但是,不要太小看了她,一切混亂都已過去了,這些都不重要,她現在重新控制了局面。

郡主威武,再一次。(淚流滿面)

紀芊慣于將自己美好的一面呈現在別人面前,就像天鵝婉轉的在湖面上游水,誰在乎她的腳丫子是不是在水下使勁兒的撲騰?

紀芊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維持儀態,深深深呼吸,當她抬眼輕輕看了呼烈兒一眼,就已經完全讓人在她身上絕看不到之前的幾乎歇斯底里的崩潰。

就好像她一如既往的優雅,從來都這麼從容。

她微微一笑,鎮定自若,以一種重掌天下大局的口吻道︰

「餓了嗎?我做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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