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照紅妝 第七章

作者 ︰ 天堂瀑布

不堪向晚檐前雨,又待今宵滴夢魂。

我以為,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接下來就應該告一個段落。清史上記載戴名世是判了斬監侯,就如同現代的死緩,一直到兩年之後才處決。起碼在那之前,我不至于會那麼心灰意冷。

可人算卻不如天算,不曾想戴名世卻是已經被斬立決。我以為到目前為止,我所承受的已經夠多,卻不曾料到還會有如此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人那麼猝不及防。是我太輕易相信了歷史嗎?還是,太低估了歷史背後的人心?

總之,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我真是可笑,竟然如此想法簡單,以為知曉了前前後後,就能夠改變所有的局面,真是自欺欺人。

青眉跪在我床邊,不知道已經哭了多少次,多少勸慰之辭我都听不進去,看見我開始動了,青眉趕緊扶著我坐了起來。一邊就說道,「大人說你在雨中受涼了,身子有些弱,已經讓大夫看過了,讓我照顧好你。青眉求著你,心里再難過,也別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我听著青眉的話,心里不禁一陣冷意。我就那樣倒在了書房門口,就憑伊爾根覺羅氏的心思,怎麼會不知道我是因為什麼原因昏倒的呢?他一直在對我回避戴名世的事情,到底為什麼?

「青眉,我要見他,我現在要見他。」我抓著青眉的手,情緒不穩定地說道。

「可現在已經晚了,現在已經是亥時。大人把你送過來不久後就出去了,听說是天黑之後才回來的。現在,恐怕他已經睡下了。」青眉為難地說道。

亥時相當于現代晚間的九點到十一點,我竟然不知道我已經昏睡了那麼久。我轉頭看著青眉疲憊的神情,十分心疼,說道,「青眉,害你受累了,先去休息吧。」

青眉使勁地搖搖頭,說道,「這說哪里話呢?要不是跟著你,我現在不知道要落到什麼下場。你還沒有吃東西,我去端過來。」她說著就要起身。

我一把按住了她,說道,「不用了,我現在吃不下。青眉,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夜深了,你去吧。」

「剛剛我說的都是白說了的。讓你愛惜著身體,一轉眼你又忘記了,不吃東西怎麼行?夫人她雖然已經...但是起碼還有老爺。說不定老爺很快就可以放出來,不打起精神來,怎麼有力氣等著老爺出來?」青眉說著又開始哭了起來。

我正無語,不知道要說什麼。難道要告訴她父親已經被斬立決了嗎?我要怎麼說?一個人傷心欲絕,起碼還有另外一個不知情的人可以給自己支撐的勇氣。但是兩個人一起悲痛,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無望的盡頭。

我正替青眉擦去臉上的淚水,卻突然看見伊爾根覺羅氏一手輕輕撥開了珠簾走了進來,青眉馬上退到了一邊,這個時辰他怎麼會到這里?

他穿一身淡水煙藍的袍子,靜靜立在了離我五六步外的距離,臉色清白,更添了雅致,只不過,平靜的外表之下依然是我無法預知的內心。

他的目光中有著光輝,就那樣直視著我,我心里也有一股無法平復的怨氣,也在看著他。他走近了幾步,輕聲問道,「覺得怎麼樣了?好多了嗎?」

我依然沒有開口,抬著頭定定看著他,我不相信他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所有這些表面的東西都是虛的,我不需要。我只想要知道一件事情,我只想要知道戴名世的事情。

對,他沒有一定要告訴我的義務,這樣最好,就干脆挑個明白。今天就算是以卵擊石,拼個遍體鱗傷、明明白白,也不要這樣被人置于股掌,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大人,她已經好多了,大夫貼過藥,已經不燒了。只是剛剛醒過來,沒有吃東西。」青眉看見我沒有反應,生怕他翻臉,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嗯。」他側頭聞言,輕輕地點點頭,吩咐道,「飯菜不願意吃,就把外間的點心拿進來,思則傷脾,不想吃也是尋常的。」

青眉答應了一聲,走到外間把兩碟點心拿了進來放下,又伸手把燈火撥得更加明亮一些。伊爾根覺羅氏看著她做好這些,說道,「下去吧,我有話要跟她說。」

「是。」青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安靜出去了。

我一把掀開了被褥,就想要下床,伊爾根覺羅氏兩下坐到床邊,就按住了我的手,語氣懇切地說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怎麼樣了,沒有惡意,不必如此戒備我。」

「請大人放了我跟青眉,讓我們出去,闌珊自當感念這份人情。」既然知道彼此是陌路人,就不應該再多有交集。我果然是低估了人心,看他也不至于是冷酷成性之人,還想指望借著他能夠替戴家平反。

殊不知,冷酷一直是潛伏在心底,若是輕易讓人看穿,他還能夠穩坐今日的榮耀嗎?我真傻。怎麼到現在才覺悟過來?

「多少人想要求得這榮華富貴的一席之地,如今讓你在這里,你為什麼那麼心不甘情不願?」伊爾根覺羅氏放開了我的手,不解地看著我。

「對,我不單是心不甘情不願,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以大人今日的名望,什麼樣的人不會盡力巴結?還缺一個丫環跟侍讀嗎?何必用一個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把我困在這里?戴家滿門蒙冤,我受戴家恩惠已深,斷不會留在這里。」我就是要問個清楚,問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就算是離開了這里,你又有什麼地方可去?」伊爾根覺羅氏緊緊逼問著我,那灼人的眼神、無法抗拒的語氣,讓我覺得不適和壓抑。

我把頭轉過了一邊,冷冷地說道,「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是不應該我停留的地方,我心里卻非常清楚。是大人你親自帶人到戴家去的,這一切我無法釋懷,我怎麼能夠在這里苟活下去?」

他一下子用力將我的身體扳正了過來,我甚至能夠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終于在他眼中發現了能夠讓我覺得害怕的東西,可具體是什麼,我卻無法形容。

「你恨我?你認為是我導致了戴家的事情?」伊爾根覺羅氏越是朝我靠近,我越是感覺到無法呼吸,幾乎窒息。

我不敢反抗,怕他會靠得更近,于是馬上將臉別過一邊,艱難地說道,「我不恨你,我是在恨當今天子,恨他的殘忍**、不近人情,我不想理你,是因為你也是朝廷當中的一份子,你跟朝廷的人是一樣的,就算不是主謀,但你卻是十足的劊子手。」

「你簡直是太大膽了。」他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緊,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既冷得像冰,卻又熱得似火,連帶著我也感覺到冰火兩重天的難熬。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禍從口出,一不小心就會要了你的命,你為什麼都听不進去只字片語?你認為我跟其他人一樣殘忍是不是?但是你想過沒有,皇上那天如果是命令其他人去,戴家死的人也許會更加多,尤其是像你那樣不計後果地做事情。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會連累其他人嗎?」伊爾根覺羅氏一邊說著,發現我痛到皺起了眼眉,放松了手,說道,「是我不好。」

「大人既然如此仁和,連兩個區區的丫環都願意收留。可明明知道我如此著急擔心戴老爺的事情,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當天就已經......」我嗆了一口氣,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卡在了心里,好不容易忍了那麼久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不爭氣地滾滾而下。

「你真的都已經听到了。」伊爾根覺羅氏完全放開了我,坐直了身子,說道,「你如此冰雪聰明,我不打算瞞著你多久。對,當天戴大人就已經被皇上處斬了,我之所以不告訴你,是為了要證實一件事情。」

「大人既然無心待我,就什麼都不必說了。我自知人微言輕,不敢奢求大人對我有什麼交代。恨也好,怨也罷,現在我只求大人慈悲,告訴我戴大人葬于何處?」我淡淡地說道,聲音里面已經淡到沒有了任何情感。

「我無心待你,可你有心待我了嗎?為什麼要欺瞞我,你根本就不是什麼丫環,也不叫什麼闌珊,婉兮。」伊爾根覺羅氏輕聲地說道。

可是這聲音在我听來,卻無疑是五雷轟頂。我頭腦一片空白,驚恐地瞪大著眼楮緊緊地盯著他,探尋不出他目光中的用意。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了,他會將我怎麼樣?

「大人在說什麼,我听不明白。」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在瑟瑟發抖,卻拼命地鎮定著。

「我由始至終,都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不會看不出來,不要害怕。放心告訴我,現在我是唯一能夠幫助你的人。」伊爾根覺羅氏最後這句話,正正打中我的內心。

「想不到大人也有眼拙的時候,把魚目當成了珍珠。我不過是個下人,怎麼能夠有幸做戴大人的千金?」我倔強地回答道,死死地硬撐著。

想不到伊爾根覺羅氏听了我的話,嘴邊卻含著笑意,說道,「何為魚目?何為珍珠?在這紫禁城中,倒是有著不少包裹在珍珠外相下的魚目,包括位極尊貴的格格,我從未欣賞。但是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欣賞一顆包裹在魚目外表下的珍珠。戴大人再博學多才,如果僅僅是耳濡目染,也絕對不會像你這樣出口成章、信手拈來。如果沒有專門用心教,是不會有你這樣的才氣的,膽識也無從提起,你還說自己只是丫環嗎?」

「戴大人現在安葬在何處?」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直接問道。

「皇上不準任何人靠近刑場,我私下買通了兩個人,將戴大人移出,讓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安葬。」伊爾根覺羅氏恢復了一貫的溫文爾雅。

我心里有一番感謝之意,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就那樣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也不介意,看著我,繼續說道,「那天在戴家看到你第一眼,就徹底把我震撼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丫環,不,應該是說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的情感像你這般強烈,為了戴家,你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更加讓我驚嘆的是,你過人的學識是我在任何女子身上都沒有發現過的,那麼淋灕盡致,簡直是渾然天成一般,當時我就開始懷疑你真實的身份,于是把你帶到了這里。這些天你所體現出來的種種,讓我更加覺得自己懷疑得沒有錯。」

真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一心想要替母親喊冤,卻不料最終暴露了自己,像他這樣文武兼備的人,有什麼是覺察不出來的呢?想不到那天在戴家他居然對我有這樣的看法,我卻一絲一毫都看不出來,他究竟是怎麼樣才能夠將自己的心思隱藏得如此之深?

「就因為這樣,大人你就斷定了我的身份嗎?」我不甘心這樣被他看穿。

「一開始還不確定,直到你今天暈倒在了書房的門外,我知道你應該是听見了我們的談話。你曾經說過,戴家對你猶如父母生養之恩,但是怎麼就至于會立刻昏倒?除非真的是對你至關重要到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人,才能夠讓你如此心力交瘁。」他回答得倒是相當誠實。

「那,大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話一出口,我自己差點就魂飛魄散,這下真的是不打自招。我怎麼就忘記了,他從小是在心眼堆里面長大的,應該多提防一些。如今他還沒有展開攻勢,我卻自己先妥協了,真是防不勝防。

他果然是淺淺一笑,如沐春風般看著我,說道,「這個倒不是什麼難事,上次你曾經在選秀中退出,留下了記錄在戶部,我只要去查,就知道了。而且我正在負責追查你的下落,光明正大地去查,不會有人說什麼。」

我心里突然有一些不安起來,說道,「既然如此,大人想如何處置我?」

「你現在,還是把我當成其他暴虐的人一樣看待嗎?朝廷並沒有要你的命,只是把戴家人填充為奴,既然如此,你何不隱姓埋名,留在這里?」伊爾根覺羅氏的目光中透著極端的真摯,至少我看不到任何虛假的成分在里頭。

「這就是我要問個明明白白的事情。大人高高在上,如坐雲端,何必要在意像我這樣一個人?就算曾經是良家之女,而如今也淪落成了叛臣之後,對大人的前途沒有半點好處。到底為什麼要把一個隱患留在身邊,為什麼?」我目光迷離地看著他,想听听他究竟有什麼解釋。

「我原來以為你會有自己的一番見識,卻不知道,原來你也跟其他人一樣,把我看成一個俗人罷了。如今的一切榮耀唾手可得,也許來得太容易,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費多大的力氣,所以我一直根本不上心,也不引以為榮。在我心里,反倒向往一些功名之外的東西,你所說的李白的人生,正是我想擁有一二的。人生貴相知,何用金與錢,遇到一個與自己投緣的人不易,你真的要因為戴家的事情拒我于千里之外嗎?」伊爾根覺羅氏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竟想不到他心里原來還有這樣一面。我不想用俗念去評價和看待任何一個人,可是我自己身處這樣漩渦一般的環境,叫我怎麼能夠不提防?

于是說道,「大人有著殿試第一名的才華,有什麼詩書是沒有讀過的呢?像我這樣東一句、西一句拼湊起來的零散學識,不敢奢望大人入眼。就為了這個原因,大人要留下我嗎?」

「你現在,是答應留下來了嗎?」他溫暖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剛剛看見他的第一眼,那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拋開成見平心而論,是我所見過的,最能夠打動我內心的表情。

但是,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有隔閡,就算我知道戴家的事情不能夠完全怪他,可我還是不能夠完全對他釋懷。這隔閡,是隔著他,還是隔著我自己的心?

「我要替戴家平反。」我索性豁出去了,他願意給臉,我干脆就上一次臉。

他臉色一變,立刻說道,「下次你若再提這樣的話,我總有辦法教你長記性。來日方長,你總不至于因為一時頭腦發熱就不明不白地葬送了自己。」

「我要去拜祭爹娘。」我攢足了力氣,很快地說道。

他的臉色依然是不慍不火,卻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說道,「我說了,你沒有跟我談條件的資格,現在這件案子還沒有平靜下來,你想都不要想。」

我憋著一口氣看著他,沉默了一陣,說道,「我可以為奴為婢,但是我的心要自由,不要強迫我任何事情。」

他終于舒心地笑了,點點頭,說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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