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照紅妝 第四章

作者 ︰ 天堂瀑布

心之憂矣,于我歸處。

伊爾根覺羅氏又是輕描淡瀉地一抬手,八旗都統瓜爾佳氏馬上將所有的人都押了出去,我看著這滿目的蒼涼,再靜靜看著母親的遺體,剛才內心的那一番悲憤的怨氣,不禁又慢慢轉為了陣陣的傷悲,秋風很不合時宜地刮起,卷起了漫天的殘葉,如同落幕的人生一樣。不斷灑到了母親的身上。

我剛剛想挪動腳步,要替母親拂去身上的落葉,卻發現伊爾根覺羅氏正一步步朝我緊逼過來,目光里面有著復雜到讓我難以看穿的東西。這個男人渾身散發著如同山林水澤一般的靈秀之氣,不沾半點凡塵,卻為何偏偏要做這樣冷酷無情的舉止?是皇命難違,還是他本性如此?

我定定站著,看著他走到了我面前,青眉害怕地抓著我,躲到了後面。我剛才已經算死過了一次,現在倒是淡定了許多,就算他現在要將我怎麼樣,我也不會眨一下眼楮。

「是什麼人教你說剛才那些話的?」他站在我面前,目光依然溫暖如春,連帶著口吻也是那麼溫暖綿長,讓人忘記了這秋的漸涼。

我看著他身材挺拔清朗,面若冠玉,姿態高潔雅致,就那麼近地站在了我的眼前,心里很不舒服,不客氣月兌口說道,「沒有人教我怎麼說,自己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大膽,居然不下跪,也不自稱奴才。」伊爾根覺羅氏身邊的一等侍衛大聲地說道。

我轉眼瞪著他,不滿地說道,「我是漢人,不是滿人,滿人才會自稱奴才。就算是漢臣,在皇上面前也只稱臣,而不是奴才。如果要下跪討好,我剛才就不會說那些話。」

也許是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大膽的丫環,一等侍衛覺得我簡直就是奇葩,被我一句話嗆到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拿兩只眼楮死死地瞪著我。伊爾根覺羅氏仍舊是臉色溫潤,嘴角浮現了一絲淺淺的笑意,看著我的眼神比先前更加明亮,我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還能夠笑得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在這戴府上多久了?」伊爾根覺羅氏似乎沒有理會我剛才說的話,眼神流轉,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臉上還帶著淚,母親剛剛為了我而去,我痛都來不及,哪里還有心情跟他扯這個?于是別過臉,冷冷地回答道,「我輩中人,卑若草芥,大人金口玉言,何必多此一問,既有辱視听,又自降了身份?」

伊爾根覺羅氏一听,也不生氣,點點頭,隨意地說道,「既然不願意說,就留著吧,我不急,你也別急,總有一天,你自然會說。」

我馬上轉頭驚訝看著他,正在納悶他的用意,看見他眼中的一泓清水泛起了漣漪,看了一眼我,側頭對身邊的一等侍衛說道,「把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丫環送到我府上去听候發落,今天的面子,我會討回來。」

「是。」一等侍衛正中下懷,早就想要教訓一下我,巴不得伊爾根覺羅氏下這樣的命令,他馬上上前,鐵鉗一般的手同時抓住了我跟青眉兩個,我只覺得胳膊猛然生疼,不禁皺了皺眼眉。

面子?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三百多人的淒慘命運,這院子當中的兩條人命,這有口難言、有心難為的沉痛冤情,竟然還比不上他那幾分所謂的面子。

青眉嚇得哭叫了起來。我一邊激烈地反抗著,一邊不顧一切地叫道,「放開我,我哪里都不會去,我要替他們收拾身後事,一個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要跟柔弱女子過不去。」

我越是掙扎叫喊,一等侍衛手上的勁道就越大,我就越是痛,這力道如果對準了我的脖子,我恐怕早就一命嗚呼了。

「你可不是柔弱女子,說了一般男人既不敢說又不敢做的事情,那剛烈可是從你骨子里面透出來的。」伊爾根覺羅氏的眼中滲透著一絲寒意,比這深秋還要寒涼。

「不,放開我,我哪里都不會去的,你們沒有權利這樣對我。」我拼命地搖著頭,眼淚比之前流得更加徹底,心里終于有了一種恐懼,一種無法預知未來的恐懼,我知道了所有人的結局,可是我自己的結局呢?

「大人一向周到,會妥善安排好戴夫人的後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一等侍衛一邊幸災樂禍說著,就把我跟青眉往大門外面拖去,可憐我現在是十五歲的身體,面對這樣剛硬的練武之人,是力不從心,一點辦法都用不上。

我眼楮一閉,心一橫,就朝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下去,皮肉可不是鋼筋鐵骨,他料想不到我會有這一招,吃了痛,馬上放開了我。我心想,無論如何不能夠走出這里,母親還在這里看著我呢。

我這樣一邊想著,就一邊趁機下意識地往後退,卻完全也沒有想到有其他的狀況發生。我在極度的慌亂之中,模模糊糊感覺身邊的伊爾根覺羅氏向我走了過來,伸手很快在我腦後打了一下,我一陣短暫的劇痛,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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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清醒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分,只覺得渾身極其煎熬,想著要醒來,卻始終睜不開眼楮。滿腦子全部充斥著可怕的畫面,母親時而對我微笑,時而自顧地痛哭,父親被五花大綁地押進了刑場,周圍全部是青面獠牙的邪惡面孔,忽然又看見了那些被發配到遠方的人一腳深一腳淺,一不小心就掉進了萬丈深淵之中,我害怕到渾身發抖,無以名狀,感覺不斷有熱淚自我的臉龐滑落。

馬上就听見了青眉著急的聲音在旁邊不斷地喊著我,緊緊抓住了我的手,「小姐,小姐,你沒事吧,小姐,你怎麼樣了,快醒醒啊。」

我听到了青眉哭泣的聲音,費力地睜開了眼楮,先是看到了一間布置精致的房間,陌生無比,接著聞到了陣陣檀木燻香的氣息,自然清淡,然後是床邊案台上一對明亮的燭火,似乎要灼傷了我的眼楮和內心,讓我想起了剛才那些可怕的夢境。

青眉看見我睜開了眼楮,聲音當中馬上透著巨大的歡悅,又哭著說道,「太好了,小姐,你終于醒過來了。」

我慢慢轉過頭,看見青眉眼楮都哭紅哭腫了,淚流滿面,有氣無力地問道,「青眉,我這是在哪里?」

青眉激動地抓起我的手,說道,「小姐,已經天黑了。領侍衛內大臣把你打暈之後,就把我們送到這里來了,我們現在,是在他的府上。」

我一听,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好一會,才使勁抓著床單起來,馬上就要翻身下床,卻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頭痛和暈眩,差點摔了一跤,幸好青眉用力扶住了我。

「小姐,你這是要去哪里?你身子還沒有好呢?」青眉好不容易才稍微穩定了一下擔憂的情緒,現在看見我這樣,又開始不安起來。

我抓著她,在床沿坐了下來,清冷地說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呆在這里,同樣身為人,我絕對不會任由別人擺布我的命運,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回府,我要見母親,我要去打听父親到底怎麼樣了。」

我一邊說著,情緒就開始上漲,馬上站起來往外面走去,青眉一下子就抓著我的衣服撲通跪在了我身邊,萬分悲痛地哭求了起來,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道,「小姐,求你了不要這樣,眼下還是保重身體要緊,不然戴府指望誰?我從小已經沒有親人了,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只能夠依靠在小姐身邊了。小姐就當做是可憐我,千萬不要再鬧出什麼事情來。」

我慢慢跪在了青眉的跟前,流淚抓著她的手說道,「青眉,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內心的滋味。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生存的社會,我不能夠容忍一個人的生死全部由別人的喜怒來決定,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明明知道皇上君心難測,爹為什麼還要偏偏往火坑里面跳?我一定要離開這里,遠離這些骯髒的人和世俗。」

「小姐,我是很笨,不大明白小姐所說的,但是,我看得出來,大人對小姐沒有傷害之心。我听見他下令好好安葬夫人,我們離開之後,听說戴府上就已經被徹底封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小姐如果要替老爺平反,不如在這里慢慢找機會。」青眉苦口婆心,一字一句地說道。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我听到這里,內心的感受非常人能體會。顫抖著雙手,在呆呆地出神,冷不止是因為從門窗灌進來的秋風,更是因為內心的極端傷懷。

「小姐,你不要這樣,我求你說句話吧,哪怕你哭出來也行啊。」青眉看見我出奇地安靜,不禁嚇了一大跳,搖晃著我的身體哭道。

我滿臉悲戚地轉頭看著她,開口說道,「青眉,如果有得選擇,我情願人人都不要活在君王當下,只有一支梧葉,不知多少秋聲。父親的案子,只是這君王帝制中的九牛一毛,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為君王的一時起意而飛來橫禍。」

青眉看我恢復了平靜,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說道,「小姐,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現在說這樣的話已經沒有什麼用了。小姐還是想想怎麼在這里呆下去吧,不知道大人他為什麼把我抓到這里來?」

我想起了那副風度翩翩下的月復黑心腸,無法原諒他逼死了母親,不屑地「哼」了一下,冷冷地說道,「他是那麼高高在上的人,被我當著那麼多人公然拂了尊嚴,慢慢折磨我總比一刀殺了我要解恨得多。」

青眉一听,身子一縮,緊張地說道,「小姐,那你怎麼辦?他可不是一般人啊。」

我一時間無語,其實我不是感覺到害怕,只是不知道怎麼跟青眉解釋我不怕死的心意,于是淡定地說道,「那些人的話就是閻王爺的催命符,他如果要殺,誰都逃不掉,順其自然吧。以後,不準叫我小姐了,要不然我們的處境更加危險。」

「那我叫小姐什麼?」青眉忙不迭地張大眼楮問道。

我想了一下,辛棄疾的《青玉案》里面有一句詞「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于是說道,「我們現在一樣是丫環了,你叫青眉,我就叫闌珊吧。」

青眉扶著我剛剛站起來,就听見了外面清晰地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我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人會出現一樣,孤傲地看著門口,果然是他,白天的那個催命閻羅,雙手背在後面,翩翩而進,已經換了家常衣服,跟白天相比,多了幾分雅致風度。他身邊跟著一個態度恭謹的老者,後邊是兩個眼眉不俗的丫環。

他看見我醒了過來,臉上有明顯的一絲喜色,嘴邊含著笑意,「你醒了,還覺得哪里不舒服嗎?」

「如果大人能放我出去,我就沒有哪里感覺到不舒服了。」我沒有顧忌他所謂的身份,由著性子故意氣了他一句。

他是沒有跟我計較,還是早就料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總之,他沒有一點要翻臉的跡象,只是靜靜地說道,「這里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地方。既然人已經到了這里,就安分下來。」

我的火氣一下子就沖了上來,任是多好的修養也忍不住他這番面不改色的言之鑿鑿,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在給別人造成了傷痛之後,一點愧疚之意都沒有?難道他真的是在腥風血雨之中長大的嗎?今天的事情對于他來說根本就不當成一回事嗎?那把我們抓來算什麼?

我沒有一絲畏懼,走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明朗、溫儒,就如同白天在戴家一樣,越是這樣,越是激起我內心的積聚起來的仇恨,此刻仿佛已經燃燒起了熊熊烈火,我恨不得跟他同歸于盡。決絕地問道,「你抓我們來這里干什麼?不過是兩個丫環,對付了我們,就能夠讓大人你功成名就、平步青雲了嗎?」

屋子里面的氣氛瞬間一變,我猜想作為領侍衛內大臣,也許連康熙也未必這樣跟他說過話,連他身邊的老者都驚了一跳,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我,又趕緊看向他。我心想,就算所有人都忌憚你,可是起碼還有我一個人不會把你放在眼里,我就是要故意刺激他,不管他是把我馬上殺了,還是趕出去,我都不用再看見他。

雖然母親不是他親手所殺的,但是卻跟他月兌不了關系,倘若不是他執意要問出我的下落,母親也不會不惜以死來讓他斷了念頭,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果然,伊爾根覺羅氏的臉色先是微微震了一下,那溫暖如春的眼神慢慢變得寒如孤星。我不禁暗自慶幸,看來也不過是個莽夫,被我隨隨便便一激,便露出本色來了。

可是,還沒有等我把這種慶幸延續到半刻,他的眼神只一瞬,便從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蕭瑟回到了如同三月遍地花開的景象。這是不是也太快了一點?我極力不讓自己心里的驚嘆表現出來。

他微微一笑,說道,「你平常說話,都是這樣?」

我把頭扭向一邊,厭惡地說道,「那要看對什麼人了。地位高低我從來不放在眼里,我只看人心。」

「好一句只看人心。是誰告訴你,我要對付你們?」他伸手一下子卡住了我的下巴兩側,把我的臉用力轉了過來。

我想要掙月兌他,可是一踫到他手上冰涼的皮膚卻又立刻觸電一般把手縮了回來。他目光如炬,那眼光中的深邃直透我的心底。看著面色那麼溫暖的一個人,皮膚卻這樣冰冷,不會對付我們,卻不放我們走,他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如果大人沒有此意,那麼請高抬貴手,放了我們,感激不盡。」我被他卡得酸痛,卻絲毫不想認輸,就那麼忍痛直直站著,眼楮瞪著他,沒有一絲情感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的手往上一用力,我的臉跟著一抬,只听見他的聲音依然是不大,但是卻比我的更冷上十倍不止,「你知道不知道,如果是平常,你已經死了不止千百回了,真的不怕死嗎?」話一說完,他一拂袖,重新把手放在了身後,放開了我。

我骨子里頭的倔強勁全部都上來了,緊緊盯著他的臉,不服氣地說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多少忠烈明誠、高尚之人為了大義可以拋開一切,視死如歸。我一無功名所累,二無情意可念,一介丫環,為了主人有什麼放不下的?倘若膽小怕死,就斷然不會一心如此。」

我下意識地往外走,卻被他一把緊緊抓住,我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他眼中的一泓清水已經漸漸成冰,語氣變得凌厲,說道,「戴家到底給了你什麼恩德?讓你一次次不惜以死頂撞至此。」

我使勁動了一下胳膊,沒有甩開他,只得抬起頭,瞪著他繼續說道,「我看大人也不是胸無點墨之人,豈會不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個道理?放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皇上就可以收買人心了嗎?戴家對我猶如父母生養之恩,我豈能為了保全自己而作壁上觀,連句話都不敢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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