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襲來,平阮兒抱緊了胳膊,連著打了好幾個寒顫。風雪好大,腳下是厚如砂層的積雪,頭頂是不停飄灑的鵝毛大雪。狂風呼嘯,卷起漫天的飛雪,整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冷風如刀,一刀刀割在她的身上,讓她覺得疼痛難耐。與此同時,她的衣服上掛滿了冰錐,渾身冰冷。
猛烈的風撲打在臉上,讓她連睜眼都困難無比,茫茫大雪中,她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身在何處,這種感覺讓她很是恐懼不安。
好冷,好冷……
牙關打顫,舉步維艱。
突然,就在這時,稚女敕的童音傳入耳中。
「喂,我叫平阮兒,你叫什麼名字?」
平阮兒一驚,忙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為何她會听見自己小時候的聲音?
由于跑得太急,她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撲了滿頭的雪,這一剎那她似乎感覺到肩膀和膝蓋都要裂開了,渾身的皮膚更是被凍得開裂,生疼。
風呼呼地吹,卷起如鹽的白雪,一層層撲打過來,一層層鋪開。
模糊的視線中,她似乎看見了兩個小豆子般的黑影。如小男童一般打扮的女孩蹲在男孩跟前,笑道︰「你這樣好像我前幾天上鎮里看到了的猴子哦,要不然你不要叫什麼蘇 ,就叫猴子好了!對了,你得稱我為老大,記住沒,以後我就是你的老大!」
男孩抬起頭來倔強的盯著女孩,冷聲道︰「憑什麼要我叫你老大?」
「哼哼!」女孩亮出拳頭,「因為你打不贏我,輸了的就要喊贏的為老大,這是規矩。小弟,跟老大走吧!」女孩突然展開拳頭,將肉乎乎的手掌遞到了男孩面前。
「我比你大,你不能叫我小弟。」
「可是我是你老大,嗯,那就猴子吧。」
「我不叫猴子,我叫蘇 。」
「就是猴子,猴子好記。」
「……」
「走啦!」女孩使勁伸手去扯男孩的手,卻怎麼也扯不動。
「我叫蘇 ,不叫猴子。」
「就是猴子,就是猴子啦!我喜歡猴子!所以你就叫猴子!」女孩鼓起腮幫,氣鼓鼓地說道。
沉吟片刻,男孩突然將手遞到她手里,說道︰「猴子就猴子吧。」
女孩面色一喜,拉起他,笑道︰「這還差不多。」
然後兩個小人就背向平阮兒的方向朝風雪里走去,然而細看,卻會發現被拉的人時不時就拉一下那個拉人的小女孩,讓她不至于摔跤。
看著這一幕,平阮兒突然跪倒在地,眼淚緩緩淌下,滑落下來,匯聚在下巴處,最後滴落脖頸里,冰涼得讓她一個激靈。
猴子,猴子!她分明看到猴子躺在床上,冷冰冰的,不會動,不同她講話,不理她……為什麼她會在這里,為什麼她看到了小時候,不!她要去找猴子,猴子肯定沒有死,猴子只是在睡覺,她要去找猴子……
然而就在這時,眼前景物驟變,風雪褪盡,一輪如火烈日高懸空中,邊塞的風呼呼地吹,粗糲干燥的風刮得人面頰生疼。
招魂幡在空中烈烈飛舞,仿佛在呼喚亡魂。官道上,一行披麻戴孝的人扶著靈柩,撒著紙錢不斷前行,沒有人哭泣,沒有人說話,沉默的隊伍在初夏中卻讓人感到莫名的冰寒壓抑。風將白色的紙錢吹得漫天飛舞,紙錢交疊中,露出一張素白的小臉來。
少女眼神空洞,如行尸走肉扶著靈柩跟著隊伍行走。在她的身旁,站著一個少年,少年總是及時出手拉住快要被絆倒的她,然後再放開手讓她繼續前行。
兩人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少年時不時扶一下少女,卻不出聲安慰。
從天黑一直走到破曉,從日出一直走到日落。直到出現另外一個少年,這位少年才默默後退,將自己原來的位置讓給了新來的少年。
場景再次變換,驕陽隱蔽,風雪歸來。
少女已經長大成,此刻她正獨自一人抱膝坐在滿是冰塊的地坑中,身體不住顫抖,手卻抓起一大塊冰往嘴里送,每啃一口就說一句︰「堅持住,猴子一定會來救我的。」
待手邊的冰啃完了,她繼續拾起彎刀鑿冰,每鑿一下就說一句︰「堅持住,猴子一定會來救我的。」
到最後,她的動作已經變得機械,手甚至被凍得抬不起來,然而她的嘴里卻仍然堅持念著︰「堅持住,猴子一定會來救我的。」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一線天光乍現,瞬間穿刺黑暗。
「老大!老大!」清朗的聲音傳來,女子眼楮刺痛,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抬起僵硬的脖子朝頂上看去。
最初的縫隙已經鑿成了一個腦袋大的洞,她看到了堅持等到的援兵。
「老大,你怎麼樣!」男子急切的聲音響起。
然而她卻是微微一笑,沖男子說道︰「猴子,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然後人就放心地暈了過去。
平阮兒看著男子將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將自己的裘衣緊緊地裹在她身上,而那雙拉著裘衣的手卻早已被凍得腫脹開裂,溢出無數鮮血,心里突然酸澀無比……
「猴子?」她小心翼翼地喊道。
然而男子卻不理她,反而抱著女子朝山下走去,只留給了她一個背影。她踉蹌地跟在他們身後,使勁呼喚,卻沒有人听見她的聲音,任憑她喊破喉嚨,男子也不曾回頭。
「撲通」一聲,她終是跌倒在雪地里,待再抬首,男子已經了無蹤跡,冰雪又再次憑空消失。而此時,無數光與影在她眼前飛速躥過。
她看見他飛撲跳下懸崖,看到他死死不肯放手,承受一劍又一劍的痛苦,她看見他舉起長鳴劍,堅挺地立在她的身旁,她看到他如大鵬展翅,風姿依然是那麼卓然,然後看見他足尖一點,一劍刺入馮征胸膛!
她看見他將手放在她的臉上,然後對她笑著,看見他微笑著閉上了雙眼,最後躺在了硬邦邦的床上,毫無生機。
「猴子?」她輕聲呼喚道,試圖將他叫醒,手抬起,試圖去踫他的臉,然而——
「不!——」
她的指尖還沒有踫到人,猴子就突然變成了無數飛沙,轟地一下子散了開來,消失不見了!
「不——」
平阮兒突然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胸口大力起伏,額上、身上、頭發上、掌心中全是冷汗,整個人濕漉漉的如從水中撈出來一般。
「看!她醒了!她醒了!怎樣,我就說我的辦法有效吧!」
一道清脆如黃鸝鳥啼鳴的聲音響起,平阮兒這才慢慢回神,眼楮聚焦,抬眼就看到了一張近在咫尺的側臉。女子偏著頭正和誰說著話,眼尾眉梢都散發著喜悅。
「阮兒!」手上突然一緊,她這才愣愣轉頭,然後就看了蘇姨那張擔憂的臉,「你終于醒了,終于醒了……」
平阮兒有些迷茫,她這是在哪里?剛才是在做夢?那麼,猴子是不是沒事?猴子是不是根本沒死?一切都是她的噩夢而已!
「蘇將軍是死是活暫時還不清楚,不過這並不是個夢!」女子當即沖她說道。
「雪禾!」
「師兄,我又沒說錯!」
「我說過了我不是你師兄。」
「你師父是藥聖,藥聖是我老爹,所以你就是我師兄!」
「你……你師承毒娘子,如何能是我師妹,算了,我不與你爭辯。」楚筠說完扭頭對榻上有些呆滯有些蒼白的平阮兒說道︰「平將軍,蘇將軍未必有事,我二哥正在全力救治,所以你也要趕緊好起來。」
「對呀,阮兒,你一定要趕緊好起來,別 兒沒事你卻垮掉了,姨不能沒有你們,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蘇晚說著也不禁紅了眼眶。
平阮兒怔在原地,看著三人關切的目光,不禁低聲喃喃道︰「原來不是夢,不是夢……」
「你知道不是夢就好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人服了浮生若夢這麼快就清醒過來的!」叫雪禾的女子立即出聲道,長長的睫毛俏皮地扇了扇,似乎對平阮兒極其好奇。她一身斑斕彩衣,人又縴瘦小巧,看著如蝴蝶一般曼妙輕盈,倒像是大自然的精靈。
楚筠頗為無奈,這才沖平阮兒介紹道︰「這是……」
「他師妹!」女子急忙插嘴。
掃了她一眼,楚筠終是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說道︰「這是雪禾姑娘,是毒娘子大師的女兒皆弟子,同時也是我師父藥聖的女兒,我本飛鴿傳書讓師父前來幫忙,不料卻被她半道截住消息,然後她就不請自來了。還好終是將你喚醒了過來,若不然我萬死難辭其咎。」
女子扁著嘴巴,哼哼幾聲,「那我不也將她救過來了……」
「多謝了。」平阮兒雖然不願醒,卻無法對辛苦救治自己的救命恩人視而不見,醒來才知道,她讓蘇姨擔心了。
死了不難,活著才不易。
正準備張口對蘇姨說對不起,卻感覺蘇姨握她的手緊了緊,只見蘇姨朝她微微地搖了搖頭,滿是慈愛地看著她,眼中全是包容。
平阮兒鼻頭一酸,卻終究還是忍住了,既然已經醒來,她就不容許自己再軟弱了。眸子微微一亮,急忙拉住蘇晚的問道︰「姨,你剛才說‘別 兒沒事你卻垮掉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語氣迫切中隱含期待,同微微顫抖的手指一起泄露了她起伏忐忑的心緒。
蘇晚回握住她的手,將她冰涼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手心中,解釋道︰「楚軻正在用禁術救 兒,只是需要七日時間,所以是否成功尚且不得而知,你要先好好休養,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雪禾立即附和道︰「是呀是呀,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要不然就浪費我娘的藥了,浮生若夢可是我娘研制了十年的成果呢!」
平阮兒心中微暖,這女子說話直白坦然,雖然不太中听,卻與蘇姨一般,都是真心對她好的。
「嗯。」她頜首。
雪禾立即喜笑顏開,然後撲在了她面前,好奇道︰「我想知道你做了什麼夢?和現實一樣嗎?還是那種很美的夢?」
想起剛才夢里的種種場景,平阮兒心突然揪起來疼痛,不知不覺,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春夏秋冬、生死離別,她真的無法想象沒有猴子的日子……他們是沒有血緣卻融入骨血的相依相偎的兩個人,不是親人,更似親人。
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曾經的苦難經過歲月沉澱,最終可不就變成了最美的夢?于是她回答道︰「將過往細數了一遍……」
雪禾的眼楮立即睜大了,然後一把扯著楚筠的胳膊,激動道︰「我娘說浮生若夢,夢若浮生。浮生若夢真正的功效是讓人歷盡千帆,回溯過往,而那些服藥之後給自己編織幻夢的人都是懦夫,所以注定他們所夢見的終究只是一枕黃粱,唯有直面過去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但是從來沒有人成功過,今日我可算是見著了,我要趕緊飛鴿傳書告訴我娘!不是她的藥的問題,是先前那些人根本就不行!」
「男女授受不親,雪禾,你,你先放開我。」楚筠尷尬地說道,想用手將雪禾的手掰開,卻又礙于禮教不敢動手。
看到這一幕,平阮兒沉重的心也不由得輕了幾分,楚筠果然還是老樣子,只是臉上是怒氣,卻不像與她初見那般紅了臉和耳尖。看來他拿這個所謂的師妹很沒有法子呢。
「先松開,我還要替平將軍把脈。」楚筠的臉上難得出現幾分鐵寒與慍怒,看上去竟然讓人有些敬畏,果然是楚軻的兄弟。
雪禾扁嘴,眼底流瀉出一分傷心,但她鼓了股腮幫,馬上就恢復了靈動的模樣,笑著放了手,反而先楚筠一步將手扣在了平阮兒的脈搏上,沖他說道︰「藥是我娘的,你是藥君的弟子,非我一脈,又怎如我知曉得清楚?」說著便認真地把起脈來。
楚筠被她說得噎住,只好站在旁邊等候結果。
雪禾眉梢微揚,透著得意,隨即對平阮兒說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阮姐姐吧。你不是我見過受傷最重的人,卻是我見過受傷最嚴重的女人,雖然這幾日我師兄把你照顧得算是無微不至,但是你沒有求生意志,所以身體恢復得並不理想。而且我娘名為毒娘子,顧名思義,她研制的都是毒藥,浮生若夢雖然是她研制的唯一的非毒藥,卻還是帶有毒性,當時你沒有求生意志,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以毒攻毒刺激你了。」
她頓了頓,臉上閃過幾分愧疚之色。楚筠聞言更是狠狠地瞪了她一下,畢竟一開始楚筠飛鴿傳書請的是自家師父,沒想到這個丫頭竟然如此膽大妄為,直接截了師父的信件不請自來了。若不是她多事,又怎會用到浮生若夢?
「不過我這里有解毒聖品!」她突然從手中變出一顆血紅的蓮子模樣的東西,然後扭頭得意洋洋地看向楚筠。
「九重血蓮子!」楚筠與蘇晚同時驚呼出聲。
------題外話------
小意子不愛寫番外,總覺得故事正文就應該把所有的一切交待清楚。所以猴子沒有番外,這個夢就簡略地交待了他們的過往。其實也可以說是小意不擅長寫個人的心里獨白吧……
我喜歡側面描寫,比如動作和神態,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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