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寂的夜越加深邃,也越加寒冷。躺在床上,孤枕難眠。
這失眠不是因為想梁肆啟,也不是因為想陸玦,她只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在這冰冷的宮殿太過孤單,覺得一顆心一直長久地漂泊,難以靠岸。
留在這里,凌鈺不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或許從跟隨著陸玦一路逃亡時候起,她就已經開始不知道今後該走的路大致會是什麼樣子。迷茫從來都潛伏在她心底,這一刻冒出來,在這雨夜格外惱人。輾轉反側,凌鈺听著外面滴答的雨聲更覺心亂。
梁肆啟不在宮中,他不在宮中,大婚時她想逃開不得已,此刻她已經有機會了,她有了機會啊!梁肇啟肯定不會阻攔她,她只說自己想出宮走走,他肯定不會阻攔的!
想到這里,凌鈺的心撲通跳個不停,緊張,興奮,不安都齊齊涌來!
如果真的出了胡,她決心回魏國去,哪怕路途艱險,山高水遠,她都要回去!對的,就是回魏國,這里不屬于她!即便她想知道胡姬的秘密與過往,胡姬也不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無關此生悲喜風月。她不屬于這里,那就擱淺這里的人與事吧、
這一夜徹夜未眠,凌鈺大早起身準備去找梁肇啟,但才出庭院便覺不妥。會否她此刻的舉動太過異常,這麼一早去尋梁肇啟,他也會起疑的。
輾轉走到南廂去,今日已不再下雨,天空放了晴,但路卻有些積水。走下台階時凌鈺險些滑到,那邊掃水的宮人忙急急忙忙跑來︰「珍妃無事吧,可有扭到腳?」
「無事。」
宮人躬身行禮道︰「幸好無事,方才幾個奴婢都滑倒了。」
凌鈺不再交談。尋路去了南廂。因是春日,地面搭建起的絲絹已經撤下了,視線變得更加清晰明了。那一片相思樹已經長得茁壯,足足有半米高了。本來要將它們移植的,因這幾日下雨也沒有機會,眼下她又要籌劃著離開,自然再無時間照料。
人都已經不再了,再留這些相思做什麼。
婢女香緣很高興她能來這里,直說她已經好幾日沒有來了。凌鈺與香緣淺聊了幾句就離開,香緣微有錯愕。驚訝她竟沒有親自照料這些相思樹。
逗留閑逛許久,凌鈺這才不覺得早了,此刻應該可以去找梁肇啟了吧。
走入乾炎殿。梁肇啟正扶額在案頭小憩,他的樣子微有疲憊,凌鈺止住腳步,有些不忍打擾。她靜立在殿中,並沒有出聲。梁肇啟卻抬起頭來。
他斜長的鳳目不似往日明亮照人,竟有些迷茫地瞧她。一瞬間,那份迷茫收斂,他起身道︰「你來了,坐吧。」
凌鈺立在原地,他眸中那一瞬間的迷茫沒有逃過她的眼楮。他明明是高高在上權力在手的小王,為什麼還會有那樣的迷茫。娘親曾說,睜眼的一瞬間可以望清那個人是不是快樂的。而凌鈺覺得。梁肇啟不快樂。
「你昨夜沒有睡好嗎?」凌鈺問。
梁肇啟停在她身前,一笑︰「沒有,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眉宇間有份憂愁,浮起的笑牽強,讓凌鈺的心不禁一疼。情不自禁。她伸出手去撫他的眉。
他明明是好看的樣子,明明是如謫仙的華貴男子。他不能有這樣的愁緒啊。
這一瞬間,他們都已怔住。
梁肇啟安靜凝視凌鈺,凌鈺卻痴在自己這情不自禁的舉動中。
猛然收回手,卻在眨眼的瞬間被梁肇啟握住。
四目相對,寂靜無聲。
這是逾越了嗎,這是他們恭和有禮以來的第一次逾越嗎。猛然抽回手,偏過頭,凌鈺稍有慌亂,「我來是有些事情想拜托你。」
梁肇啟也收回手,負手而立,「你說。」
「天子不在,我一人也無趣,听聞王宮外有座別院,我想去那里待幾日,想在宮外散散心,可以嗎?」
一句含盡柔情與請求的「可以嗎」讓梁肇啟心軟,他問︰「你不開心?」
凌鈺微愣,搖頭︰「沒有,只是想去宮外幾日,只是覺得這座王宮四四方方的天空像個牢籠。」梁肇啟身前,她敢說這樣的話。
他頓了一刻道︰「你也覺得這里像個牢籠……」
凌鈺抬眸望他,「可以嗎。」
梁肇啟輕輕點頭,「什麼時候去?」
「……你安排吧。」想說盡快,但還是不欲他太過為難。
「那等兩日後吧,我兩日將這些事情忙完,安排妥當送你去。」
凌鈺綻去微笑︰「阿允,謝謝你。」
他靜靜凝視她,一笑置之,「你……」
話還未落,殿門外突然有宮人跌跌撞撞沖進來。
梁肇啟沉喝道︰「慌慌張張成什麼樣子。」
宮人唇中囁嚅︰「允王,黎嬪不妙了!」
凌鈺與梁肇啟俱是一驚,「出了何事?」
「黎嬪摔倒了,小產……」
梁肇啟臉色一變,立馬道︰「請醫官——」
他疾步出殿門,凌鈺忙跟去,一面問著宮人,「怎麼照料的,怎麼會摔倒!」
宮人顫聲道︰「前幾日下雨,地面積水太多,黎嬪不慎滑了腳。」
早晨差一點凌鈺就摔倒了,今日路面確實滑,怎麼落到了黎嬪身上!
一路趕去,梁肇啟急聲問︰「黎嬪情況如何了?」
「已請去醫官了,奴來稟告允王,還不知道情況,只是黎嬪流了好多血……」
梁肇啟眉頭緊皺,終于趕去了黎嬪的宮殿,門外宮人俱是緊張焦憂。亟亟踏入殿中,已有醫官慌忙來稟︰「允王……」
「黎嬪如何?」
「情況不妙,眼下只能給黎嬪用催生的藥,讓子嗣提早出生。」
梁肇啟面色更沉,「有把握嗎?」
醫官俯首︰「臣盡力,黎嬪體質尚好,胎兒已有八個月了,應能保住子嗣……」
凌鈺覺得話中不對,「你是說黎嬪會有危險?」
「是。」醫官斂眉道,「但也並非會是這樣,或許黎嬪有幸月兌險……」
梁肇啟喝道︰「快準備吧,務必要保住子嗣。」
凌鈺愕然回眸︰「阿允……」
梁肇啟握住凌鈺的手,將她拉出大殿。
凌鈺依舊驚愕︰「只要孩子,不要大人,你也這般絕情?」
「不是絕情……」
「不是絕情又是什麼。」凌鈺不忿。
梁肇啟深深望她,「阿鈺,有些事情你不會明白的,哥哥從來沒有子嗣,就算這不是他的第一個子嗣,他也是胡王室的血脈,這是正統的血脈,哪怕犧牲他人的性命都要保住的血脈。」
凌鈺呆住︰「還不是絕情嗎,生命是平等的——」
「平等?」此情此景,梁肇啟被這句話惹笑,「阿鈺,生命真的平等嗎?若是平等,為何所有的人都要臣服于哥哥,為何他能隨心所欲行萬般事。還有,如果真的平等,那你又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沒有完全地捅破,他卻輕而易舉揭露出血淋淋的事實——如果真的平等,她就不會妥協于梁肆啟的殘暴,苟且在這她不愛的人枕側。
殿中傳來紛亂錯沓的腳步聲,傳來黎嬪撕心裂肺的驚聲痛呼,凌鈺臉色慘白,被他一句話輕而易舉戳中痛處,她啞口無言。
這個亂世里,沒有平等。
梁肇啟伸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拉至一旁,宮人在檐下擺好了座,他拉凌鈺坐下。
「若可以,請你在這里見證一個生命的誕生。若累了,你就回去。」
庭中吹來陣陣涼風,凌鈺依舊還有些失神。
梁肇啟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是否怪我說話太過直接。」
搖頭,卻沒有力氣開口。
「珍妃,你有沒有這樣想過,你很幸運,比常人幸運。」
凌鈺轉眸來望他,不懂︰「有嗎,我感受不到。」
梁肇啟只是一笑,沒有再言。
與亂世紛爭中顛沛流離的亡命之徒相比,她確實很幸運。但她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生活,不是富貴之下的心無所依。
凌鈺突然覺得很可笑,原來時光漸漸走遠,原來這一路遇到了太多的人,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份時光都將她最初的願望改變了。最初時,她只是懵懂而無知的小小農女,只希望爹爹能歸鄉,只希望娘親在世,能嫁一個有幾畝薄田的人,過平淡樸實的人生。等遇見陸玦,她渴望他能夠給她一份亂世里的安穩。可是這些初衷都變了,經歷了太多風雨,原來她竟已漸漸改變了最原本的初衷。
但是她心中仍舊還有一個執念——求自己的安穩。
沒有親人,沒有愛人,她只有自己,她得為了自己去爭取這份安穩。
殿中黎嬪的驚叫越來越烈,她正在經受女人最慘烈也最偉大的折磨,這叫聲讓凌鈺覺得又是恐懼又是折服。太陽漸漸落下,他們一直坐在殿外,等到酉時,梁肇啟道︰「珍妃,你先回去用膳吧。」
「你不餓嗎?」
梁肇啟搖頭。
「我也不去了。」
黎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不時才爆發出尖烈的驚叫,她已受盡了疼痛。過去這麼久,凌鈺沒有心思去用膳,梁肇啟也一直不曾離開。
夜幕漸漸降臨,黎嬪卻依舊在受著這折磨。
梁肇啟讓凌鈺離開,凌鈺搖頭︰「我再留一會兒。」女人產子原來這般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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