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自己方才那些焦急落入了他眼中,梁肇啟是細致的人,定能感知到她不經意流露出的急切焦慮吧。被梁肇啟這樣誤會,凌鈺不知如何辯解。
她有些自責,「阿允,我並非是這個意思,我完全不是這樣想的。」
並沒有全全相信,但卻緩解這尷尬,梁肇啟淡笑轉身︰「我知道,那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他命身邊宮人來送她。
在梁肇啟轉身離開那一刻,凌鈺忙道︰「你派人將曲譜送來吧,多謝你。」
他的背影微滯,沒有回身,只是點頭,頎長的身影氣質皎華。
沒有再去享宮,凌鈺回去了央華殿。梁肇啟很快命了人送來曲譜,以往凌鈺所彈的曲子都是兒時娘親彈奏的,故而初拿到這些名曲,她連忙按照曲譜彈奏,幾曲琴音如流水從指間瀉出,纏綿悠遠,動听撩人。凌鈺高興起來,思索一瞬,抱了琴拿了曲譜跑去享宮。
茜蘭追上來準備與她同去,凌鈺忙將她打發走,不能讓旁人也發現了胡姬。這一路走去,凌鈺十分小心。終于穿透裊裊煙霧到達湖岸,胡姬竟親自在庭院中侍弄花草。
听聞動靜,她回身來,見是凌鈺,淺淺微笑道︰「你真的來看我了。」
「夫人。」凌鈺懷抱著琴走上前,「我答應過夫人要來看你,肯定會來的。夫人怎麼親自在弄這些。」見胡姬親自動手,凌鈺有些驚訝,她的印象里這樣的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胡姬親自動手,她竟覺得有些玷污了這一身清澈出塵的氣質。
放下手下的琴,凌鈺忙上前去拿胡姬手里的木瓢,「讓我來吧。夫人你去休息。」
胡姬溫婉一笑,搖頭︰「不會累,你是客人,我自己來。」
見胡姬執意,凌鈺不好再搶,她忙從石墩上將琴抱起,「夫人,不如我們去屋子里彈琴,夫人琴藝應該很好。」
胡姬這才注意到凌鈺懷中抱的琴,眼眸霎時一亮。「這是焦尾,是姐姐曾經最愛的琴啊,怎麼會在你這里!」她急急上前來。愛憐地撫模琴身。
凌鈺驚訝︰「是前王後的琴嗎,這是天子放在我宮中的,我並不知情。」
胡姬對這把焦尾已是愛不釋手,「看來天子很喜歡你。」她半是微笑半是感概,微頓一瞬。「我可以用用嗎?」
「當然。」凌鈺肯定地答,「我抱來就是給你打發無趣時光的,這里還有一本曲譜。」
兩人進了殿中後院,胡姬滿是眷戀地望著石岸上的琴,她信手落下,一曲宛轉別致的曲調傾斜而出。悅耳的琴音回蕩在這院落四角。
凌鈺雙目一亮,驚嘆不已。沒想到胡姬深懂琴藝,她以為娘親的琴已經是很好听了。不想在胡姬身前,早已是不值一提。凌鈺听得痴了,連琴停下時她都還沉溺在那余音未散的驚濤里。
胡姬笑得有些羞赧︰「竟然十年未再踫過琴,太生疏了。」
「太好听了!」凌鈺折服不已,「夫人。您太美了。」她怔怔看著胡姬,沉溺在她這一顰一笑的高雅氣質里。
胡姬更加羞赧。宛如閨中少女,微有拘謹嬌羞,「我已三十有四,早已垂垂老矣。」
三十有四,她看著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凌鈺微有驚訝,胡姬只比梁肆啟大了七歲而已。也就是說胡姬照顧梁肆啟時,自己也都只是一個孩子。她肯定費盡了心思照料這兩兄弟,卻不想換來梁肆啟這樣無情無義的回報。
「夫人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年齡。」
「我已是十歲孩子的母親,怎看不出年齡,歲月太快了。」
凌鈺突然又起疑惑,「夫人是二十四歲生下的孩子麼,在那個時候,女子二十四應早已出嫁的……」
胡姬靜默片刻道︰「因照料天子與阿允,姐姐將我的婚期延後了些時日,後來肆兒……天子身體染疾,他又被派去征兵出戰,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凌鈺靜靜聆听,胡姬的聲音漸漸苦澀,「十四歲時,我原本已能嫁他,但是卻拖了十年。從他離世到此刻,已又過了一個十年,這一生還有多少個十年啊!」
凌鈺驚住︰「他已離世,原來他已離世?」
胡姬面色痛苦,艱難地點頭。
凌鈺震驚,原來那個人不僅沒有來得及給她一個大方的婚禮,還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兩個十年里,胡姬是如何過來的,她太辛苦了!
「夫人,您悉心養大天子,對胡國有恩,難道天子就沒有什麼回報嗎,呆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是您的意思,還是天子的意思?」
胡姬沉默了,沒有再言。凌鈺再問,她卻不再開口提起過往,不願再說這些。
知曉她的可以回避,凌鈺索性先起身告辭。她們也才相識不過兩日,要知曉對方的秘密與心事是需要時間的。臨走前凌鈺將那把琴留在了這里,胡姬卻連連推辭。
「夫人,這琴正巧是前王後之物,給你再合適不過啊。」
胡姬踟躕了一瞬,終于道︰「不用了,我怕天子來時會看見,會不讓你再來這里陪我。」
凌鈺一愣︰「天子經常會來嗎?」
「偶爾會來。」胡姬這樣答,面容與動作卻有些僵硬,眸光閃爍不定,不敢正眼看凌鈺。凌鈺猜測,她在說謊,梁肆啟肯定經常會來這里。胡姬不是經常與人接觸,興許二十年來所結交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她不擅長說謊,所以周身也才有那樣清澈出塵的氣質,不被世俗所染。
凌鈺不再強迫她︰「那好,等夫人想再彈時告訴我,我再將它抱來。」
離開享宮,凌鈺腦中恍惚有這樣一個念頭︰胡姬與梁肆啟之間的關系很特別。似乎每次胡姬說到梁肆啟時都會神情緊張,會不敢正視她。凌鈺不知曉這十年里發生過的事情,她猜不到胡姬與梁肆啟之間的關系。
這幾日突然下了雨,春日雨水繁多,一連幾日都下不休。因這天氣,凌鈺不便去看胡姬。撐了傘行去乾炎殿,她一人無趣,索性去找梁肇啟了。
梁肇啟正在批閱奏折,听聞這極輕的腳步聲,他道︰「把那一摞搬過來,再研墨。」
凌鈺唇角泛起了笑,宮人正欲稟報是她來了,凌鈺忙用手勢止住。輕聲去長案那頭將折子搬過來,又小心替他研墨。
梁肇啟極是認真,牢牢審視奏折中的內容,時而皺眉,一筆一劃認真批閱。
「將大司馬的折子放到最上面。」他還沒有發現身旁的人是凌鈺。
凌鈺照做,翻出他要的折子。
梁肇啟依舊埋首案牘中,「去請他親自前來吧。」
凌鈺唇角笑意更甚,「這個恐怕奴不能幫忙了。」
握筆的手一頓,梁肇啟抬眸來,這才知曉是凌鈺,他放下手中的筆,「怎麼沒人通傳,方才那些都是你做的?」
凌鈺含笑︰「你太認真了,是我打攪了。」
「不會。」梁肇啟揚聲命宮人看坐上茶。
「不用了,既然你忙我就不再打擾了,我只是無事走到了這里。」
梁肇啟沉吟片刻道︰「那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去找你。」
凌鈺微笑點頭,走出乾炎殿時,外面的雨更大了。她提起裙擺走在雨中,奈何還是濕了鞋。
晚間的時候央華殿正在準備晚膳,茜蘭忽然進殿來道︰「珍妃,允王來了。」
他竟如此守約,說到做到。凌鈺忙出殿去,「再備副碗筷。」
立在檐下,隔著雨簾,梁肇啟撐一把油紙傘緩步而來,他步伐從容,一身青色長衫在風雨中飄飛。如青煙色的水墨畫,寧靜悠遠。隔著雨簾,他朝凌鈺含笑︰「雨大,你別站在這里。」
凌鈺往後退一步,「有沒有打濕?」
他搖頭。
走上台階,凌鈺忙拿出手帕遞過去,「肩膀都是雨,還說沒有。」
梁肇啟沒有接過,凌鈺執意遞著,他只得無奈接下。
「一起用膳吧,你興許也沒有吃過。」
「你白天找我是有事麼?」
「你這樣說,我已經不敢再找你了,難道無事就不可打攪你麼。」
梁肇啟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飯桌上,凌鈺問︰「天子已去了半個月,可有信來?」
「有信,哥哥在信中提起獵到的猛獸,似乎心情大好。」
「諸侯呢?」垂眸,凌鈺怕他人望見她眸中的那份牽掛。
「沒有提及,但跟隨在哥哥身側應都無事。」
凌鈺「哦」了一聲,「那天子可有說何時回來。」
梁肇啟搖頭。
寂靜里沉默橫在中間,許久,梁肇啟問︰「珍妃是想哥哥了麼。」
凌鈺微微一頓,「只是擔心天子在外不便而已。」她想的人自然不是梁肆啟。
片刻的沉默,凌鈺知曉這沉默的原因。她不再說話,等用完膳,起身道︰「我送你吧。」
梁肇啟頗為好笑,「外頭還有雨,怎能讓你送我。」
他起身離開,轉身之前囑咐她夜間注意防寒,然後一襲青煙色長衫又融入雨簾中。
這一夜,凌鈺卻是失眠了,身邊沒有真心的人,縱使在這里呆了這麼久,她也終歸找不到一份歸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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