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壓力就有動力,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瀾公主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研究解藥這件事情上。
醫學本就是她的本行,中醫西醫她都有非常了不得的實力,所以在這個方面上手極快。
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里,她非但把百里溯夜身上的寒毒研究的時分透徹,而且通過司衣這位大師的教導,將當朝所有的醫學與自己所知的原有知識都在腦子里融會貫通了一遍,連一向吝嗇夸贊人的司衣都感嘆︰「要被她搶飯碗了。」
一轉眼就到了年末,滄灕也有「過年」的習俗,在這里這一年的最後一天被稱為「聖元節」,是辭舊迎新的節日。
就在這一年的聖元節,瀾公主在司衣的協助下做完最後一次藥物觀察,確認百里溯月能完全接納這張藥方之後,最終將藥方敲定。
此時窗外是蒼茫茫的冬雪,而屋子里的喜悅滿滿當當的都要溢了出來——這份喜悅來自司衣。
「感謝上蒼,我終于能不再管百里溯夜的死活了。」司衣利索的一咕嚕收拾了東西,眉飛色舞的吩咐藥童,「林葉,趕緊去打包咱們的行李,今晚咱們就走,快馬加鞭趕回家去。」
瀾公主連忙抓住他的手腕︰「司衣仙人!你不用這麼性急吧?至少看看阿夜的效果如何再走!」
司衣的身子保持著要往外沖的姿勢,半只腳都出去了,又被拉了回來︰「阿彌陀佛,瀾公主,你不知道,如今我有種卸下千斤重擔的感覺,只覺得自己重新變回了一只在天上翱翔的小鳥,那叫一個舒坦!這國師府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我留在這里都快半年,我娘子估計等的都快望穿秋水,決不能再為百里溯夜耽擱,所以,接下來,就靠你自己啦!」
瀾公主急的臉都白了,死死抓著他不撒手︰「你就這麼把這件事攤給我?萬一藥方沒效果怎麼辦?」
她沒有實戰經驗啊!對方又是她最在乎的百里溯夜!一點差池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我畢生精髓都在這張方子里,要是還是沒用,我就找個地方隱居去,你也不用再來找我了!」
司衣使了吃女乃的力氣才從她手中抽出手,模模發青的手腕,抱怨︰「瀾公主,你好野蠻……」
瀾公主更有怨氣︰「我野蠻?我再野蠻也不會對治到一半的病人撒手不管!」
司衣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道︰「瀾公主,並非我想撒手不管,而是我能做的的確都已經盡力,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問心無愧。」
他對百里溯夜的悉心照料瀾公主都看在眼里,努了努嘴,不做聲。
「接下來的一切,都靠你自己,我會的都教給你了,留下的醫術和器材你慢慢鑽研,再磨礪上七八年,你定會有比我更厲害的醫術……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啊,你可是毒公子的弟子,怎麼能這麼沒信心?」司衣看她孩子氣的樣子,又叮囑道。
瀾公主哭喪著臉︰「信心?哪來的信心?我都沒治好過一個人,你就把百里溯夜交到我手里!」
司衣笑道︰「第一個就是最有挑戰性的百里溯夜,往後你可不得了,只要還喘氣的人在你手里都死不了。」
瀾公主哪有心思跟他開玩笑︰「司衣,你當真要走?那你去把我師父找回來幫我。」
司衣道︰「傻丫頭,我這里留有一封信,里面有你師父的去處。但是你得答應我,在百里溯夜身體康復之前不要拆開這封信。」
瀾公主接了信,茫茫然的看著他。他模了模她的頭,歡快的哼著曲子跑了。
瀾公主把信箋在手里掂量了幾下,收入衣襟。
她心里還是非常沒有底,可是也知道司衣這人既然這麼說了,就真的不會再管了,以後,都得靠她。
轉過身,看著還是被繩子束縛住手腳、躺在榻上的百里溯月。
實驗結束了,這最難熬的一個月也過去了。
這麼想想,她心里放松了些,緊張的情緒也慢慢消失,反而有了些愉悅。
終于不用再壓著他給他喂藥,看他垂死掙扎,目前這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嗎?
瀾公主端起案幾上的一碗熱騰騰的燕窩粥。
百里溯月的飲食,營養搭配相當周全,食材更是皆是名貴藥材。
他的膳食都是由司衣搭配的藥膳,補身、活血、等等,都是針對他的體質而來。
一邊銀勺攪拌散熱,一邊坐到他的榻邊。
秀美白皙的手指用銀勺舀起半勺稀粥,送到他的唇邊。
一如既往的抿緊嘴唇不肯接受,虛弱的表明著他的立場——每次都要餓到沒有反抗的力氣,他才會被迫吃下食物。
瀾公主放下銀勺,想了想,伸手解下他眼楮上的黑布。
強烈的光線刺目,百里溯月立即緊緊閉上眼,卻又猛然想起剛才看見的女子面孔,連忙睜開眼楮來確認身份。
居然……是她?她有想過她和他們是同伙,可是當真的看到是她,他的心情卻……
漆黑的瞳仁泛著幽幽清光,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這一個月她都在協助司衣在他身上試藥,也在每日為他喂食,可是被封閉了視覺和听覺的他一無所知。
瀾公主又取掉他的耳塞,扯掉他手腕上的繩索︰「試藥結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幾日。」
手上的繩索解開,腳下的也拆掉。
「嘩啦!」剛能活動手腳的他揚手就打翻瀾公主手里的湯碗。
事發突然,滾燙的汁水濺了一地,連她白女敕的手臂也燙出幾個水泡。
瀾公主皺皺眉,卻沒出言苛責他。這段時日他過著怎樣非人的生活,她親眼目睹,他心里有怨,她完全明白。
而他此刻額怨恨……更是針對她這個幫凶。
重獲自由的百里溯月掙扎著要下地,身子卻歪歪扭扭,躺了一個月,他哪還有力氣,喘著氣大聲咳嗽起來。
瀾公主怕他被地上的碎片割傷,忙彎腰去收拾。
百里溯月搶先一步撿起地上一塊瓷片,張牙舞爪就往她身上刺去。
瀾公主一抬臉,就感覺臉上一涼,旋即火辣辣的刺痛起來。抬手,模到一掌心的血︰「……」
艷紅的血似乎具有某種刺激——百里溯月手指一松,瓷片嘩啦砸落在地上,自己也踉蹌著坐回原位,目若死灰。
瀾公主沒有動怒,只是有些擔心這傷口不好交代。她一點點將臉上的血跡拭去,可是傷口很深,血反而是源源不斷的涌出。
甚至順著她的手指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百里溯月看著地上一灘血,想起那夜她給他的溫暖,更想起這暗無天日的一個月里,每日都有人倔強的為自己喂食,無論他如何拒絕,她都一定要他吃下東西,他在渾渾噩噩中就在想,是誰,這世上還有誰會在乎他餓不餓?
瀾公主暫時退到一邊,打開藥箱,拿紗布按壓住傷口止血。
她在專注著自己的傷口,冷不丁一雙手伸來,從腰上掠過抱住她,擁的並不緊,生澀而含混的聲音︰「對不起……」
瀾公主有些吃驚,但並未拒絕,因為這麼一直接接觸,她就感覺到他全身都在抖,篩糠似的發顫。
她哪里忍心怪他?反而安撫道︰「別害怕,都過去了。今天開始你能在房里自由活動。我再去與西嵐商量,看能否給你更多自由。」
她的理想狀態是百里溯月至少能在國師府內自由活動。
百里溯月卻完全听不進他的話,他不安的像一只被逼入絕境的小動物,惶恐無比︰「他們……不會……」
瀾公主道︰「會的。他們都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
百里溯月低著頭想了很久,復又哀求道︰「你……偷偷……帶……我……」
這樣的哀求,實在是……瀾公主伸手抱住他,低聲安慰︰「阿月,我現在還不能帶你走。阿夜的寒毒還需要你的血。而且,你的身體也……」
百里溯月急道︰「走……一天……一天……」
能離開一天也是好的嗎?他是如此厭惡這個地方!可是……
瀾公主狠狠心︰「對不起。暫時不行。」
百里溯月失望了。他失落的放開她,卻又很快抱緊她,繼續哀求︰「那你……陪我……」
說完這句話,他蒼白的臉上莫名的飛上一抹紅暈,很是羞澀。
「嗯,好吧,我今天陪著你。」瀾公主答應下來。
蒼白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笑容,仿佛只一瞬間,他就忘記了她剛才殘忍的拒絕。
「我去再讓廚房做些吃的來,餓壞了吧。」瀾公主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手,「我也餓了,我們一起吃。」
百里溯月戀戀不舍的松開手,雙眸脈脈的望著她,充滿了依戀。
瀾公主收拾了地上的殘骸,道︰「我快去快回。」
他點頭。可是等她真走,他又追出去好幾步,至少送到門前,才觸電般的彈了回來,不安的望著她的背影消失。
只不過陪他到下午,他就迷迷糊糊的睡了。
瀾公主剛打算走,他又含混的睜開眼楮,在這半睡半醒之間,緊緊抓著她的手。
瀾公主清楚他的生活規律與身體狀況,就算再怎麼硬撐著,天黑之後,他孱弱的身體就會徹底進入休眠狀態。
所以她索性就安心陪他,打算天黑再走。
反正,今早上離開琉碧仙居時也跟阿夜說了,今日可能不會回來。
日薄西山,夜色降臨,百里溯月昏昏沉沉,勉力保持最後一絲清明︰「我還不知……你是誰?……」
瀾公主坐在他的床沿邊上,握著他的手道︰「我是公主。你可以叫我瀾公主。」
「公主?……」他並沒有公主這個概念,輕輕念道,「瀾……」
就在這輕喚中合上眼,沉入睡眠。
抓著她的手指終于一點點松開,垂落下去。
瀾公主吁了口氣,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打算收拾收拾走了。
卻有一個聲音傳來——腳步聲?!……阿夜!
百里溯夜的腳步聲太有特色了,輕飄飄的,卻很有規律。
在他進門之前,瀾公主用最快的速度躲進屋中的藥櫃之後,藏了起來,同時運轉懸壺心經,藏匿呼吸。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明黃色的燈光照了進來。
百里溯夜挑著美麗的蓮花燈,橙黃色的穗兒搖搖晃晃。
他長長的衣擺如流雲一般垂落在地,行走間衣擺拂過地面,發出悅耳的沙沙聲,透著一股華美尊貴的氣息。
瀾公主看著那道被拉長的清影,心里莫名的緊張。無論和他如今有多熟了,她還是會在不經意間看見他就心小鹿亂撞。
阿夜怎會突然來到這里?這一個月,他的身體才勉強好一點,居然動身走了這麼遠的雪路?
在國師府,百里溯夜與百里溯月的住處呈現對角線,是最遙遠的距離。
百里溯夜要過來,免不了受累。
如她所料想一般,百里溯夜果然吃力的很。
他沒有說話,呼吸卻厚重的連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隨著厚重的呼吸,影子也在微微顫動。
瀾公主強壓下出去照顧他的**。
她來見百里溯月的事情一直都瞞著他,要是這個時候現身,還不知道他要怎麼想!
從她的視角,能完完全全看清百里溯夜的側臉,又因為她運轉了心經,視線非常的清晰,他的每一個神情都能映入她眼底。
百里溯夜勉力平下喘息,再次邁開步子,走向自己的孿生哥哥。
一步一步……走向與他長的同樣面孔,卻將整個生命獻給他、用以延續他的生命的兄長。
這一路,他走得分外沉重,仿佛通往的是,是另一個修羅的世界,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傷。
就連遠遠躲著的瀾公主,也感覺到了空氣里傳遞來的悲傷。
他素來是波瀾不驚的,幾乎從沒有在她面前透露過不該有的情緒,可是這一刻,她完全听見了他心里的淚。
百里溯夜走到兄長的榻前,低眸凝視著那張與自己同樣的臉孔,良久,呢喃︰「哥哥……」
瀾公主沒想過要窺探百里溯夜的秘密,可是顯然,現在她正在窺探……
百里溯夜的呢喃得不到回應——他也沒想得到回應,否則,他不會挑這樣的時間段過來。
他抬起白皙縴長的手指,伸手拉開百里溯月的袖擺,入目是比上次見到時更為嚴重的傷痕,深深淺淺,長長短短,而他的手腕處,有一條深深的淤青,顯然是被繩索長時間勒著,導致氣血不暢所形成的印記。
左手、右手、左腳、右腳……
百里溯夜的手指發起抖來。
他真的不想知道這一切……所以他從不問西嵐任何關于兄長的事情。
可是有的時候,他會控制不住的想來看看兄長,來看看這延續了自己生命的親人,哪怕明知看了也無用。
反而是,每看一次,他的愧疚更深一分,滿滿當當累積起來,就起了他心上最重的、不為人知傷口。
「對不起。」
一聲呢喃,美麗的黑瞳閉上,睫羽顫動之間,有清亮的液體劃過絕美的臉。
瀾公主發愣的看著這一幕,只覺得看到他的眼淚,自己的心也開始抽著疼,只恨不得馬上去吻干他的眼淚。
她不知道這兩兄弟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局面,可是她知道因為為這一切,百里溯夜內心承受著的磨難,一分一毫也不必百里溯月少。
百里溯月尚且只是在受虐,而百里溯夜在承受這一切的卻還得來面對對他無限期許的群臣,保持著高貴的姿態活下去。
沒有人能看到他心底的那一片柔軟,沒有人在意他活下來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兄長的身體。
百里溯夜絮絮叨叨的與百里溯夜說了些什麼,瀾公主因為混亂而記不太清了。
待他離去之後,她才從暗處鑽出來。
她來到百里溯月的身邊,探手替他把脈,發現他身體里多了一股清流。
身體那麼虛弱的百里溯夜,還在將內力分給阿月?難怪他的身體稍好一些後又會迅速惡化!瀾公主微微嘆息。
可是旋即又有另一個念頭劃過她的腦中——司衣曾說,阿夜的病情在他年幼時一直都還穩定,偏偏在十八歲之後,一夜之間迅速惡化。
她也仔細研究過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卻沒查到有用的消息,因為當時司衣也不在帝都。
只知道那一夜百里溯月突發惡疾,到次日又莫名痊愈——
莫不是阿夜當晚將內力全部給了阿月,導致重華心經壓制不住寒毒,才會突然被反噬?
也只有這個可能性了!阿夜他,是因為阿月才會病情失控!
……這事,恐怕連司衣和百里溯月也不清楚!
她回到琉碧仙居時,批發的百里溯夜已貓著腰眯在榻上躺著了。
她一開門,他就醒了過來,坐起︰「瀾兒?」
瀾公主走近他,看見他的臉色非常蒼白,那雙唇,更是淡的沒了顏色。
百里溯夜對她的到來很驚喜︰「我還當你今晚回公主府了,咳咳……」
瀾公主坐下,定定的望著他。
他突然好遙遠,又突然好真實。
百里溯夜的神色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神色更為虛弱,對著她探尋的眼神,有些奇怪︰「瀾兒?」他的眼楮突然睜大了,「你的臉?!」
瀾公主這才想起自己臉上還有一道血痕,本想掩蓋掉的,居然忘記了。忙道︰「我沒事,不小心劃傷……」
百里溯夜心疼的要命︰「怎會把臉劃傷?!痛不痛?你怎會這麼不小心?是不是被別人……該死!」
她伸手抱住他,擁緊︰「我沒事,阿夜,就是不小心踫了一下,你別這麼緊張啊,弄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百里溯夜噤若寒蟬的捧起她的臉左看右看,眉頭都快蹙成了「川」字。
瀾公主試圖轉移話題︰「阿夜,我配置了一張新藥方,從明日開始,你就按我的新方服藥。」
百里溯夜的眼楮還是在專心的看她的傷口︰「嗯!」
瀾公主不知要如何把他的注意力從臉上的傷口拉回來了,無奈道︰「最近我的心經突破到第五層了,不知能否……」
「不行。」百里溯夜的目光終于從她的臉上轉回她的眼楮,果斷回絕,「至少要第六層,保險的是第七層,才能雙修。否則,稍有不慎便寒毒反噬,會讓你受寒毒侵蝕。」
「我……」
他很堅決︰「我不想听任何理由。要你冒險,我絕不同意。瀾兒,你沒事,我就還有希望,若你也中寒毒,我們就只有一起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們也不能這麼平白無故的死掉,你說是不是?所以,一定不要沖動,你要好好珍惜你的性命。」
她想了想,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不管怎麼說,目前還可以保險行事。
「好,那就先服藥,看看效果如何,再想下一步。」
他點頭︰「明日就是丞相的壽辰,賀禮籌備的如何?」
「我忙的沒空管……不過已經交給阿青,讓阿青去籌備了。阿青細心,蘇霓那也有不少寶貝,送的禮絕對夠分量,放心。」
「蘇大小姐一直在帝都?」百里溯夜有點驚訝。
「近幾日來的,她是當真對阿青掛心,都來了幾趟了。霓兒其實人不錯。等你病好了,我們就把他們的婚事促成了吧。」瀾公主道。
百里溯夜若有所思。
他每次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都是有疑點的時候——瀾公主緊張起來︰「阿夜?你是想起了什麼?」
他搖頭︰「你先把明日平穩度過,其他以後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