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院子,出了御花園大門,就是甬道。我站在花園門口,回首眺望剛走過來的路。
這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路,我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也在某個安靜的角落獨自一人默默的用了多少次膳。
小路邊,奼紫嫣紅的盛開著一片繁華,不遠處垂柳,荷塘,突石依然年復一年的駐守,悄無聲息。
我隨手拈過枝頭上一朵半開半殘的花蕊,不想悄悄觸及卻惹了紛紛揚揚的花瓣飄落,隨風一吹,卷著塵土往池塘邊涌去。
從四十三年開春,我從一個小小秀女到德妃宮宮女,從南書房女官到十四府邸側福晉。這一系列的身份轉換,只讓我感慨時間太瘦,指縫太寬,留不住半點過往。許多人,許多事,許多景都來不及細細觸及,慢慢體會。
剛想抬腳走,只見一旁迅速閃來一個人影。躲避不及,差點相撞。
我身體不受控的朝後倒去,只見來人伸手一把牢牢的鉗住了我的後腰。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朝我襲來,一瞬間幾乎迷失。
沒等我開口感謝,他搶先說道︰「怎麼走路這麼失魂?一點也不像福晉的端莊樣。」
我無語的朝他低頭行禮︰「給四爺請安,四爺吉祥。」
四爺面無表情的朝我點點頭,示意安好。又問道︰「你從哪里來?又要去哪里?」
「我從花園里來,準備出宮去。」
「去看過額娘了吧?」四爺仿佛知道我的行蹤,講︰「我去的時候,額娘說你剛走。」
「如果四爺沒事的話,恕我失陪。」我奇怪自己怎麼見了他就想落荒而逃。
「好。」四爺點點頭,側過身放我走。
「等等。」四爺突然從背後叫住了我,問道,「這個是你丟的嗎?」
我轉過頭,見到他手心攤開,一只瓖金珍珠發簪映入眼簾。
我提起發簪,仔細看了看,只覺得十分熟悉。突然,我一拍腦袋︰「這不是檀雅的嗎?」
「檀雅?」四爺振振有詞的念了這個名字,幾秒後神色不悅的問道︰「她也進宮來?」
我點點頭,心想檀雅怎麼得罪四爺了?
「她來干什麼?」四爺皺著眉頭問我。
我生氣的朝他一瞥眼︰「這宮里,不只是我一個人記得靜琪忌日的。」
「來祭拜靜琪?」四爺解釋了我的話,似乎又是講給他自己听的。
四爺將袖子一卷,朝身後雙手一拱,臉上的表情瞬間冰冷︰「這發簪你可以還給檀雅。但不要說是我撿到的,更不能說我也知道她進宮的事。」
我疑惑不解的觀察著他的表情,只覺得他眼底透出來一股殺氣騰騰的寒光。我不敢問,也不想問,只怕知道太多對自己絕非好事。
我順從的朝著四爺低頭回復︰「茜凝遵命。」
許是望著我溫順的表現,四爺又泛起了同情心,語氣變得柔和起來︰「听說十四弟在京郊帶兵操練。我最近少管朝事,也不得空去探望他。你替我和他問個好。」
我點頭謝他,只想快點結束對話。
「要是他上了戰場,你一個人在府邸,要萬分小心。」他的聲音似乎充滿了不安,好像實在不放心我的樣子。
我微微一笑講道︰「十四爺說了,只是帶兵演練而已,不一定會大軍開拔。」
「那就好.」四爺看著我的表情略顯輕松。
「還有,我今日求皇阿瑪恢復八弟奉銀一事,可惜被皇阿瑪駁了。」他的話一出,我覺得特別奇怪,怎麼會和我提這個事情。
他想了想又講︰「秀慧過幾日也要進宮看額娘,不如你也過來一聚。」
「今天額娘說了,我後日再會進來。」
我站在一旁,只等著看他還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那個……」只見四爺似乎冥思苦想,卻再也找不到說辭的樣子。
看著他欲言又止,牢牢盯著我的漆黑雙眸,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他是在故意找話題留我。
想到這里,我腦海只閃過一個字︰走。
「四爺若是沒有其他吩咐,恕茜凝先走一步。」我後退兩步,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一行完禮,便頭也不回的趕緊逃開。
我雖三步並成兩步走,但只覺得後面的腳步聲並未離開,相反,不遠不近,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頭。
我一方面加快了步伐,一方面胡思亂想︰四爺到底想要怎樣?這里可是毫無遮掩的甬道,隨時有人拐彎看見,也時刻有士兵巡邏。
我害怕的趁著拐彎的時候,伺機回望他。只見他踏著整齊不亂的步伐,堅定的一步一步朝我前行。
我索性豁了出去,停下步伐,站在拐角處,守株待兔。
「四爺,你跟著我干嘛?」
「我也要出宮。」四爺用一種好笑的表情盯著我看。
「那你先走。」我心想既然是我會錯意,就讓你優先好了。
四爺搖搖頭,說道︰「不,你先走。」
我立場堅定的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朝他彎腰︰「四爺是十四爺的親哥哥,即是我的四哥,理當先行。」
听了我的話,他的身體仿佛一怔,一種極其郁悶加氣憤的表情在臉上浮現。
「難道,你現在連個背影都不能讓我看嗎?」
他的話在耳邊回響,只覺得他盯住我的眼楮似有無盡的悲哀和傷感。我站在他面前,猶如被打了一支鎮定劑般安靜沉默。
「你為什麼答應十四弟婚事?」他的落寞悲痛的聲音再度向我襲來。
我將手掌攤開支撐著牆,努力讓自己站穩。閉上眼楮,深深的呼吸一次。再緩緩抬眼回望著他,回答道︰「你是千堆雪,我是長街,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瓦解?」四爺嘴里重復了這兩個字,隨即一番苦澀的笑容在臉上展開,「你是怕跟著我沒有未來?」
沒等我回答,他又繼續講道︰「十四弟是比較受額娘和皇阿瑪的寵。」說話間失望的神情不言而喻。
「原來我在你心里就是這麼一個人?」我冷笑著側過頭,將後背留給他。
「我知道你不貪圖功名利祿,卻沒想到你對我這麼沒有信心。」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有多久,你也不知道,我堅持了多久。」我苦澀的回答,只感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閉上眼楮,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在我面前重演。
甬道上,他牽著年氏的手,肩並肩。雍和宮,弘歷天真爛漫的叫著他阿瑪。塞外,我被人攙扶回頭見他和年氏相擁湖邊。乾清宮,我和十四並排跪謝賜婚,他卻在一旁風輕雲淡的品茶。
「我撐了很久,卻輸給了天長地久。」我緩緩張口,吐了一句,只覺得聲音異常淒涼。
「我一直在找機會,事實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四爺拼命的向我解釋,兩個手牢牢的圈住我,將我後背頂在牆上。
「五十三年行圍時,我跟皇阿瑪討過你。他說要把你留給十四弟!」四爺近乎抓狂的大力搖動我的身體。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震得目瞪口呆,原來他已向康熙要過我。怪不得那次塞外,四爺對我的冷淡是突如其來,毫無征兆。
四爺深黑的雙眸在我面前晶瑩透亮︰「皇阿瑪都那樣說了,我能如何辯駁?難道要我抗旨?」
抗旨?我默默的在心里重復了這兩個字。說到底,還是自己高估了這份感情。因為在我被賜婚的那一刻,十四爺是確確實實的逆了康熙的旨意,想要照顧我情緒而準備抗旨不從。
兩份感情同樣擺在我面前,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我慢慢的掰開四爺強有力的大手,朝他問道︰「四爺,世間什麼東西最珍貴?」
他疑惑的盯著我,不語。
我自顧自答︰「有人說,是已失去和未得到的。」
「可是,佛卻說,世間最珍貴的莫過于正擁有。」我一把扯出藏匿在他手心里的衣角,「我們既然都回不去了,不如一念放下,不再牽掛。」
「你以為放下能這麼容易嗎?說放下就放下?」他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表達著不放棄的意願。
我面無表情的回答︰「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我要是不放呢?」四爺伸手再度環住了我,一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朝我逼近。
我用力撐開他胸口,留出一段狹小空間讓自己苟延殘喘。
「對你而言,我不過是被別人拿跑的心愛玩具,現在想起來,心有不甘而已。」我咬緊嘴唇,字字珠璣,言之鑿鑿。
「你放我走,十四爺在前面等著我。」我苦苦的哀求,只覺得他圈住我腰的力道漸漸加大,不堪重負。
四爺近似于咆哮的聲音朝我怒吼︰「我從四十二年一直等到今日,你現在卻說十四弟在前面等你?」
我奮力的掙月兌他的桎梏,小跑了兩步,朝他呼喊︰「我是十四爺的側福晉,你是大清朝的雍親王,我們還能怎樣?」
「你……」他張了張口,剛想繼續,只听一旁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喲,你們這唱的是哪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