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和宮出來,我便想去原來的小院走走,一是看看欣研的近況如何,二是想偷偷祭拜下靜琪。
靜琪,一個在我眼里柔情似水的女子,是我曾經的良師益友,卻是在花朵最鮮艷的日子凋零。
幾年前的昨日,我目睹了她在毓慶宮門口痛失月復中胎兒的揪心一幕。
她淒慘哀傷的哭求聲,孤立無援的表情,猶如電影的特寫畫面在我面前來來回回的影現。我甩甩頭,想把自己從痛苦的懷念中掙扎出來,只覺得只要自己一全神貫注的回憶,就立馬感同身受的體會她當年的那份苦楚。
我默默的走近院門,一陣微風而過,夾雜了隱隱的火燭和祭香的味道飄來。宮里的奴才是不允許私自祭奠親人的,我心想一定是哪個剛入宮的孩子不懂規矩。
我轉頭朝著氣味的方向尋去。只見離院門拐角處大約十幾米,錯落有致的假山後,郁郁蔥蔥的草叢深處,有個身著粉色宮裝的窈窕女子蹲在地上肩膀抽搐著。她面前的泥地上擺了幾只柑橘,一只香爐和兩支蠟燭。
我發現這個嬌美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忍不住輕喚了一聲︰「檀雅。」
檀雅明顯一驚,雙肩抽動一下,似乎是沒料到會有人發現。
她緩緩轉過頭來,發現是我,明顯松了口氣。
「你怎麼今日得空?」檀雅邊說,邊用袖子擦了擦額頭。
「進宮探望德妃娘娘。」我解釋著,心想檀雅進宮又是為何呢?
檀雅見我投向她的目光,表情有些尷尬,只訕訕的拔掉了插在泥土里的蠟燭和香枝。
「宮里的規定,姐姐可是忘了?」我趕緊上前,替她擋住香燭等,並扭頭四下查看是否隔牆有耳。
「這個時分大多在午睡。」檀雅勉強的朝我微笑,一滴淚水自臉頰滑落到地上,隱入泥土,無影無痕。
「姐姐祭拜的是?」我疑惑的問,不知她祭拜的人是否是我心中的那個。
只見檀雅扯了手帕,抹了抹眼角,嘆了口氣道︰「都是做了姐妹的,都有那麼一段感情。今天是她的忌日,我總要來看看。」
她這麼一說,我心里十分感動,原來這宮里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靜琪的。
我蹲下來,扶住她的手肘,說道︰「姐姐怎麼不去院子里祭拜?」
「我怕別人走漏了消息,多嘴多舌的。」檀雅閃爍著眼楮解釋給我听。
接著她揉了揉膝蓋,努力支撐著自己站起來,講道︰「只想尋個離院子近的地方,祭拜下故人。」
「姐姐要去院子里坐坐嗎?」雖然我已經不當值,但想去已經屬于欣研的院子里小坐片刻,和檀雅聊聊天,欣研總不會介意吧?
「不了。」檀雅連忙擺手,居然有一絲驚慌的神情,「我馬上要出宮去,回去晚了,嫡福晉要念叨我了。」
說完,她立刻將散亂在地上的香燭胡亂塞進一個小布包里,一甩手丟進了腳邊早就挖開的泥坑里。接著她用手麻利的把坑邊翻出的土填了進去,用腳踩實了,又把枯枝和落葉掩蓋在上面。
一切妥當之後,她拍了拍手里,身上,鞋面的泥土,舒緩一口氣。不仔細觀察,還真看不出這個地方會有人動過手腳。
連這些都預備好了,真是個心細如塵的女子,這紫禁城恐怕找不出第二個檀雅來,我心里感嘆道。
不過她對靜琪的姐妹之情似乎是要比我深,我雖惦記著靜琪的忌日,但也沒如此費心的準備東西,悄悄的帶進宮來。要知道如果被發現,麻煩可不是一點點的大。
目送完檀雅離開,我拐了個彎,依然走向了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寂靜安寧,悄無聲息,空無一人,我只得在正當中的石凳上坐下。細細回想著剛入宮時和靜琪相處的點點滴滴,絲絲入扣處,不免淚水連連。直到日近黃昏,我才從哀傷中月兌離,嘆了口氣,決定離開院子。
只听吱呀一聲,屋子的門從里向外的被推開了。欣研抬頭一瞧我端坐在院中的樣子,顯然嚇了一跳。
我也同樣被這意外的情景詫異到了。欣研在屋子里悄無聲息的待了多久?自我之前坐定,到我準備離開,起碼半個時辰已過。而且這時點又不是睡午覺的時間。
欣研倒是毫不顧忌我的詫異的表情,她趕忙走向我,笑道︰「姐姐今日來院子,真是難得。」
我搓了搓冰涼的手回道︰「呆坐了半日,倒是渾身透涼了。」
「姐姐恕罪,我在屋子里貪睡了一會,沒想到醒來已經這個時辰了。」欣研趕緊上前拉了我的手討好的搖搖。
「可有熱茶?」我禁不住討起了熱水喝。
不過我自己熟門熟路,便開口說︰「我自己去就好。不用伺候。」說著便自說自話的往屋里走去。
剛接近門口,遲疑了一下,因為一陣淡淡的香燭味迎面撲來,跟之前在院外檀雅祭奠靜琪時的氣味相似
我轉頭疑惑的剛想開口問,只見欣研一個箭步邁入屋子,見狀我下意識的停滯不前。
只一小會兒,欣研就提了茶壺和茶杯笑盈盈的趕出來。
「姐姐身份已是不同,自然要奴婢端茶送水的。」欣研笑嘻嘻的解釋著,我只覺她的話暗有所指,但猜不出半分,許是我多心了。
欣研一邊放下茶杯,一邊傾倒茶壺,說道︰「姐姐自打嫁了十四爺,听說日子過得滋潤。」
「又是哪個人在編排我了?」我瞪了她一眼,嗔道。
「可不是胡謅的。」欣研認真的表情讓我驚訝︰「我心里替姐姐開心,也羨慕姐姐的好命。」
听了她的話,我不免奇怪。如果這句話是由曉芙說出來,我倒不會驚訝,只是今日是出自一向行事穩重,話語拿捏分寸的欣研嘴里。
「只怕這偌大的紫禁城能像姐姐般被十四爺寵著,也不能找出十個來。」欣研若有所思的把滿得快要溢出的茶杯移到我面前。
「姐姐走了之後,四爺到院子里來過。」欣研緩緩的拿起另一只茶杯,也給自己斟上一杯。
我心里一征,表面卻不露聲色,只輕抿了一口茶,不語.
「八爺也來過.」欣研繼續講道.
我抬起頭,打量起她.只見她面無表情,眼底沒有一絲波瀾,只是娓娓道來這件事情.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來,可曾說過什麼?」
「沒有.」欣研想了想搖搖頭說︰「四爺只是在院子里呆坐,直到我當值回來,八爺也僅僅是站在院外遠遠的凝視了里面片刻.」
沒等我反應,欣研又補充道︰「四爺是姐姐出宮待嫁的後一天來的.八爺是再幾天後遇見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如何,猜想一定是有夠難看,便思索著岔開話題.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可過得好?」
「就和以前一樣.」欣研隨口回答說.
接著她嘆了口氣道︰「本來李安達說要再派個人去書房,可挑來選去沒有合適的.便暫時讓我一個人先頂著.」
「你這樣當值,自是辛苦些.」我安慰她.
「辛苦倒是不怕,只是整天提心吊膽的,不知道哪天會掉了腦袋.」
我覺得驚訝,欣研的這番話怎麼如此憂慮?雖然在御前侍奉是伴君如伴虎,但依我當值的經驗,康熙也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你家里可曾有人?」我聞著隨風而過若有若無的香燭味,試探著問道,生怕她是在屋子里偷偷祭奠親人。
「阿瑪和額娘都健在。」欣研連忙解釋道,估計是她听出了我的意思。
「那就好。」我立刻接話。
突然她的表情轉為絲絲哀傷,繼續說︰「小時候家里窮,常常受表姐和表哥的救濟。」
我正想听下去,只怕讓她再度回憶起辛苦的童年,便放棄追問。
「現在我在宮里當差,每月有了例錢,生活就不那麼辛苦了。」欣研展開笑顏,在夕陽的照耀下,臉色特別柔和。
見她舒展的眉頭,我放心的講道︰「那你現在能報答表姐和表哥了。」
「表姐成親了,嫁了戶好人家。」欣研扯著嘴角,眼神卻暗了一暗。
「那表哥呢?」
欣研的表情又多了幾分傷感,回答道︰「前幾年吃了官司,在大牢里。」
我覺得這樣的談話十分吃力,總覺得此時此刻在我面前的欣研仿佛是一團迷。
「現在由我照顧他們的阿瑪和額娘。」欣研說著往我茶杯里添了熱水。
我小心翼翼的捧著手里暖暖的茶杯,心里卻透涼。才短短大半年不見,欣研和我說話已經不像當年那麼無拘無束,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那麼富有深意。
我和欣研相對無語,各自想著心事。喝了一盞茶的功夫,我自覺無趣便打算離開。
「姐姐剛才可在院外遇到什麼人?」當我跨出院門的那刻,欣研在背後問了一句。
我轉過頭,朝她微笑著輕輕搖頭,心想雖然欣研不是外人,但是經過剛才的接觸,我還是少把之前檀雅的事情告訴第三個人為好。
只見她同樣朝我眯著眼,也不解釋為何有這一問。只緩緩的送我出門,淡淡的講道︰「姐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