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夢 第十章

作者 ︰

李居恆從公事房回來,在自家大門前即下了馬,走進去。他在中廳看見了幾個生人,原來是他遠嫁的一個表姐回來了,叫荀惠桑。她出嫁時,李居恆才十四歲,算來有五年不見。荀惠桑曾長時住在李家,直至嫁于廣濟府尹謝恩東。

李夫人與外甥女講了半天的話,李居恆回來,荀惠桑即站起來。「居恆表弟已經這般大了!」她大為吃驚地一笑,李居恆生澀笑道︰「惠桑表姐,你回來了。」荀惠桑听他講「回來」一詞,頓覺親切,心中才有了久別重回的喜悅與感動,真如回到了娘家一樣。按禮節,荀惠桑須向李居恆行禮,其夫是五品府官,雖沒同來,荀惠桑仍須在位行禮。李居恆在她俯身之際忙拉住了。

「受不得!」李居恆連聲說。李夫人坐在堂上笑吟吟地說︰「惠桑你坐吧,別理規矩了。你居恆表弟雖是長了個兒,可性子依然如此,沒妤丫頭伶巧。」荀惠桑朝李居恆輕輕點頭,轉向姑母,「妤表妹身子還好?」

「只這樣。」李夫人嘆氣。荀惠桑知情,低下頭,轉開話題。「表弟聘下姑娘了沒?」

李夫人皺起眉目。她生育一對聰慧乖巧的兒女,卻沒有多少喜悅,夫君身居高位,性格孤傲,如今在聖駕前有失勢之兆,一切看來大不如前。她看著兒子,說︰「居恆顧念妤兒,將終身一拖再拖,不曉得何時能成。」

「娘您又兀自憂心了。」李居恆無所適從,打斷母親。荀惠桑沒有接話,又說其他事去了。

她此次回來,是想為夫君謀事的。謝恩東做了五年廣濟府尹,本以為有荀惠桑,陽京李府會有所照應,卻不知道以李鴻笙的品性,即使李居恆也未必能受提拔。

荀惠桑回來後知李府大不如前,然而李鴻笙仍官居厚職,實權在手,只是生性難測,使荀惠桑無從開口。她年少時有個閨中好友,是陽京鹽吏之女,幾年前嫁于齊吏大人做二房夫人。此時此刻,荀惠桑想尋她試一試。

荀惠桑在偏門遞上折子,守門人請她等候。她站著端詳這座偌大宅門,心中落寞,想自己嫁于謝恩東,原指望他品清才高,能有所作為,不料想五年都無所濟事。人家妾室的派頭都比自己的大。

荀惠桑被領進齊吏府,見著五年未見的好友沈沐,兩人寒暄幾句,均抱起來哭泣。

沈沐在齊吏府雖很遭齊吏大人疼惜,可因其無兒無女,地位始終不高。出嫁前她也是位有心氣的小姐,難違父命進門來,要養成些手段來鞏固自身地位。齊吏大人原配夫人秦氏容貌雖沒有沈沐妍媚,卻也相當美麗,加之性格端莊賢淑,對府中之事不聞不問,猶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心一意顧念八歲的兒子。這使得沈沐無論做什麼都毫無氣派。

荀惠桑為女伴的憂慮感到少許欣慰,口中出盡細語撫慰,說一個女人有丈夫疼愛不是最重要的嗎?沈沐听了稱是,又高興地說起齊吏大人如何疼愛她,討她喜歡。

荀惠桑與她交談半日,暗示來意,沈沐一口應允,有得意之色。荀惠桑請辭出來,行走行看這府第的大氣,加之沈沐方才的一席高談闊論,愈感郁悶。轉出**之際,她讓前方池邊的一道明麗景致吸引。

那池邊亭里有三個人,一老一少侍女站在方桌前,一名少婦挨在榻上。少婦面貌月兌俗,氣質高雅,令人賞心悅目。她面目溫柔地望著池邊八九歲大的孩童,微微含笑,像是玉面仙人一般。荀惠桑知道這就是那原配夫人秦氏了,推論想有三十歲左右,卻還這般少女純明的神色,暗暗吃驚,相信沈沐緣何煩愁了。

荀惠桑見齊吏夫人朝這望,忙福身行禮,對方一怔,不認得這邊是誰。荀惠桑便過去道了身份。齊吏夫人听了沈沐二字並沒有不安的神色,只讓看了茶請荀惠桑坐。荀惠桑就近打量她,覺得她更加年少明媚,皮膚白潤,秀髻黑亮,鬢角一株蘭花盡顯清秀。她想不通這樣的女子為何不得夫婿喜愛。坐了一會兒,從她的言談與對待孩子的形色中看出,這女子性情怪異,像是自由松散又像是不懂人事,反正是自我行素,多少令人難以親近。

十月二十即是真兒出嫁之日。自季良世子下聘以來,真兒就以小姐的身份搬到稽華院。她是天下最為幸運的女子,不說一個尋常婢女,便是李婷妤這樣一品大員的女兒也未必能成為侯爵夫人。

十九日,晏田王府已布置妥當,府門開外五條大街也都掛上喜帆燈籠。這晚掌燈時分,幾個下人在大門檢查釘在上頭的花束,一排燈籠照得街道秀亮喜氣。

守門的侍從看見寬闊的檐前站著兩個人,看上去是一主一僕。做主人的一身藍衫,外置白色披風,玉身直立,微微抬首盯視門上燦爛的花朵,容貌在光下如玉靈透。侍從一驚,立即讓人進去通報,自己下階跪下,「安常大人遠駕。」

「我要見你們世子。」

「小的已去稟報,您請入內。」

「不必了。」安常大人不想進去,不一時季良世子匆匆跑來,竟行禮。

安常大人抓住妥當手腕,正色道︰「我有話說。」

季良世子肅色以待,安常大人說︰「其實我是有權力也有責任為真兒決定的,那日不管不問任你去見真兒,現今想來有些後悔。」季良世子驚慌地說︰「大人,您反悔了嗎?我就算死無葬身之地也愛真兒姑娘。如果……如果大人您不放真兒姑娘,那季良真是不知怎樣死法了。」季良世子隱隱約約像是哭了。安常大人呆然不語。

季良世子見安常大人恍惚不悅,就感到絕望痛苦。如果安常大人喜愛真兒的話,他怎麼能夠搶奪?

安常大人倏然嘆氣,放開季良世子的手,「我只是不放心而已。真兒是個好姑娘,她小時候吃苦,在我身邊我也忽略她並沒有給她多大的福受,反而是她在照顧我。季良世子……你是心善的人……你再發誓一次,我也就信了。」

安常大人羞澀一笑,頓覺自己荒誕。季良世子卻真心真意,並且跪下去,舉手誠摯地發下重誓。安常大人立在他身旁,神情木然,然後一句話也沒說同奇善走了。

次日,真兒同季良世子向安常大人叩了三個響頭。安常大人看上去很欣喜,設宴全府同樂。

晚上他一個人出府,一夜未歸。慕夫人焦慮,又不好遣人出去找尋,只好坐在那兒干等,希望門房來報人回來了。蘇信春勸慕夫人睡下,等人回來,她一定叫醒她。慕夫人不听,只說「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蘇信春跑到門房,坐在那兒看,對著府前街角寥闊的街燈,直盼望安常大人快些回來。然而他這樣在外過夜,又有什麼不妥呢,她對此疑惑了。

安常大人次日正午回來,神色正常,去見慕夫人,陪著坐了一個下午,看不出絲毫的異樣。他枕著慕夫人的膝蓋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突然說︰「廝守當真重要嗎?」。

「什麼?」慕夫人思緒突然回轉,沒有明白他的話。

安常大人醒來猛然看到是慕夫人,像是說錯話了一樣,支吾一下,轉開話題。慕夫人見他精神好轉,就放心問他︰「你昨夜去哪了?」

「嗯?」安常大人頓了頓,看向侍立一旁的蘇信春,坐起來,臉就紅了。

「千華苑。」他說。慕夫人知他說謊,又怕逼他,就當是了。

「真兒出嫁,你身邊沒個像樣的人不行。有個姑娘挺伶俐的,帶在身邊怎麼樣?」

「誰?」安常大人應了一句,慕夫人說︰「來,春兒。」

蘇信春一愣,走近來跪下,安常大人看了她一眼,不願真兒走後又來一個,他沒有心思。然而慕夫人的心他又不可不理會,只好點頭應允了。蘇信春就打點好行禮搬進東庭院。

趙祥豐跟了去找她,直口問她為什麼答應要來這兒。那口氣難抑郁悶之意。

蘇信春年幼不知趙祥豐的情意,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想想他總照顧自己,順和地說︰「夫人命我過來,怎麼違抗呢?」

「你要執意不來,夫人喜愛你自不逼你!」趙祥豐粗聲道,蘇信春嚇了一跳,「你什麼意思?」

「你知不知道大人身邊……」趙祥豐連忙閉口不語,四下一看,漲的滿臉通紅,好在沒有人听到自己忤逆的話。

「什麼大人身邊?」蘇信春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麼對大人這樣不敬!」她氣得臉色忽青忽紅,要趕他走。

「春兒,春兒,我不好,你別生氣,我只是見不到你難受……」蘇信春捂住耳朵逼他出去,臉上盡是厭惡之色,「我一點兒也不想見你!」她喊了一句,將門一掀,把趙祥豐隔在外頭。

蘇信春退回房里,擱置行裝,突然有人在外敲門,以為是趙祥豐,「你煩不煩,我不願見你。」

外頭人一笑,道︰「是我,不是纏你的。」

蘇信春忙去開門,見是個俏麗的丫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是寶綾,這兒有真兒姐姐的一封信,說是誰日後接了她便交給誰。春姑娘您看。」

蘇信春接過來謝了謝,送她走後,閉門拆信。真兒在信上記述的,盡是安常大人日常喜好習性,其中深厚的情誼與細膩的知心之意令蘇信春大為震撼,想世上會有怎樣的人能模月兌一個人的心思呢?

依信上所言,當晚蘇信春早早到膳房視看排膳。她站在那兒只見盤子一個個往上端,蘇信春惶惶,問一個小丫頭,「今晚宴客嗎?」。

「沒有,春姑娘。」丫頭知道蘇信春疑惑,道︰「大人日常食膳便是這樣的。」蘇信春詫異,料不到安常大人那麼單薄的人能用得了這許多。

菜上妥當,蘇信春跑到書房尋找安常大人請他用膳,卻只見奇善。

「大人不在嗎?」。蘇信春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這個管事臉扳的很陰森恐怖。

「什麼事?」說話的是身後的人,蘇信春回頭,「啊」地叫了聲,料不到安常大人站在身後。

安常大人皺起眉頭,越過她進入書房。奇善將理出的書籍搬到桌上,「全在這兒了,您看夠嗎?」。

安常大人點頭,翻了翻,說︰「打理好,明日送到周世律那兒去。」

「是。」奇善抱了書籍走出去,蘇信春立在門口不敢多動,聲音卻大膽,「大人,用膳了。」

安常大人抬眼看去,隨口便問︰「你是誰?」

「奴婢是蘇信春。」蘇信春驚訝他記性如此之差。

安常大人盯著他,「哪個蘇信春?」他也懶于去記她,沒得到她回答就走了。蘇信春跟上去,為他怪異的脾性感到無可奈何。然而看他容貌與身姿,又那樣賞心悅目,就舒心靠近他。

安常大人再次夜不歸宿,叮囑不許讓慕夫人知曉。蘇信春覺得他尤其提防自己。蘇信春怕慕夫人再度憂慮,是決然不講的。對安常大人的行徑感到討厭。

安常大人並不像他人口中說的那樣高似仙人。蘇信春伴侍在旁,發現這個人只是脾性怪異,可是身上氣韻倒真是高邁得很。她很抗拒他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喜愛她,記不住她。

他總會叫「真兒」,醒悟過來後就煩躁起來,不願正眼看蘇信春,反正他是寧可不見她的。好在他極少呆在府中,又時不回來就寢,蘇信春覺得舒暢多了。那個時候,良芳姑娘來伴寢過幾次,看蘇信春年小覺得好收買,就送了她些首飾,蘇信春很嫌惡,拒絕了。良芳姑娘大膽對安常大人說了些話,安常大人厭倦于這些事,並不去教訓蘇信春,卻更不喜歡這個丫頭。

蘇信春在東庭院呆了幾日,覺得任何一件事到自己手上都不順,顯得自己愚鈍至極。她性格要強,不想去向慕夫人訴苦。因為安常大人不喜愛自己,懶怠吩咐自己做事,所以她就沉默地站著,盡量壓下心中浮躁,立在他身側。安常大人能夠視若無物。

十一月的一天,安常大人靠在案上看書,下巴拄在手背上,他就是有一種少兒習性,不可思議。他突然抬首去看蘇信春。

「你來,我問你。」

蘇信春迷茫地盯著他,放下調暖爐的鉗子走過去。

「你對我有愛慕之意嗎?」。他淡然地問,蘇信春滿面緋紅,看他像是在喃喃自語,毫無表情,就不知如何回答。安常大人嘆了口氣,「既然你說有又為什麼不跟我走呢?」他又俯到案上,閉目不動了。

安常大人時有這種半沉醉半蘇醒的狀態嗎,或是近來才有的?蘇信春有些茫然。來這之前,一直認為他睿智大體,最近一段時間卻發現他與外頭所說的相差甚遠。景珽世子也沒有他這樣恍恍呆迷。然而那次在郡王府有另一種風姿,無人可及,這也是他。

蘇信春真是愈加不能理解。

第一次雪落過,安常大人那天天未亮就醒來,蘇信春等幾個侍女為安常大人更衣,系腰帶時他讓下人去提燈去照院牆邊上的梅樹,那上頭幾株新梅怒放極盛,勝過地上的薄雪。

安常大人扶著窗沿靜看良久,嘆了口氣︰「這時日就像流水一樣,更可惱的是毫無聲息。去年它們綻放,你還說今年要不放過它們初綻的姿態。」

蘇信春知道他口中的「你」是真兒,也就「嗯」了一句。安常大人的眼楮此刻就有如墨畫上去的,美麗虛幻,他的睫毛冗長,燈光在眼瞼生出一層霧氣。

這真是傾人城國的貌。蘇信春望著他,想他能夠多愛真兒姑娘,以至于如此思念她,可他放棄她又為了什麼,這也不符他的個性。

真兒在當日午後同夫君來了,時間恰好,安常大人隨後回府。

「真兒你好嗎?」。安常大人欣喜地問道,細細看著真兒,看著季良世子。

「很好,很好,就是想您想安常府。」真兒哭起來,季良世子卻笑了。真兒因為著裝佩戴緣故,整個人像是綻開光彩的孔雀,美麗異常。她嫁前純明清麗,嫁後又是一種風韻,總討人喜歡。

安常大人疼惜地抓著她的手,「沒什麼好想的,這兒一直好,你有自個兒的生活。季良世子不欺負你麼?」

真兒羞澀地搖頭,季良世子謙遜地笑道︰「您叫我季良吧。真兒幾天前就念著要來,偏又那些遠處的親友來,耽擱了。大人別怪我們。」

安常大人說不會,留兩人用過晚膳再回去。

由于在安常大人身邊呆了幾年,真兒身上有自成一派的高雅氣息,所以她入晏田王府後並沒有引起多大嫌隙。

三人融洽交談了一個下午,安常大人十分平和。蘇信春倒琢磨不透了,一個人瞪著眼楮,覺得安常大人會出其不意嘆口氣,或其他小動作。都沒有。她怎麼會知道安常大人與真兒並無愛慕之情,而他的憂愁只是為另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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