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仁快步來至工廠門口，剛想進去，被工廠網門拒之門外。這時，妻子已到了一口車間門口。喊了幾大聲，妻子也沒回頭。本仁心想︰廠內機器的隆隆聲又不大得聒人，街上的吵雜聲又不像家里那麼鏗響，她怎麼听不見？咦！她不是下崗了嗎，怎麼又到廠里來了？哦——我估計，八成又來找老板退那買萬元工預交的底金了吧？嗨！還要什麼，為了要回那一萬元，跑了都十年了，不知磨破了幾十雙鞋了，值得嗎？我告訴過你，咱就當那一萬元被樹下的狐狸叼走了，你就不听。還說什麼，掉到地上還听見個響呢！你看看，你怎麼又來了！咦！不對，這里好像不是原來她上班的那個廠子——這里一切都那麼齊整整，亮晶晶，干淨淨！我們夾羊山的百平方達公司啥地方？破碴爛院的，誰不知道？听說現在連地皮一塊都賣給當地建農貿市場了，應該生意蒸蒸日上了吧……
「哎，同志，」一聲吆喝，本仁驚地側過臉去。身著制服的門衛出來了，「你干什麼的，往廠里張望什麼？」「我、我找我妻子。」「你妻子是誰，她做什麼工作？」門衛盤問地挺細的。「我妻子是下崗職工，在家做點小本生意。」「下崗工人？我們這里從沒有過下崗工人，你可能模錯地方了，你到桃區打听一下吧——那里輟崗職工多。」「我剛才明明看見她進去了……」「不可能！我們廠里的大門，沒有門證，誰也進不來，就是本廠職工丟了門證，也進不來的，需要馬上補辦。因為門證是專人專用，借的門證根本不管用。外人根本進不來的。同志，你可能看花糊眼了。看你，還帶著個近視鏡！哎，你再到別的地方找找去吧，別在門前站久了——到五分鐘，大門會自動報警的，到時候，有些話就不好說了！快走吧，要不離遠點。」
本仁納悶了︰我老婆什麼時候又找了個工作唉，也沒告訴我一聲。既然不讓進，我先在門口站會兒。
本仁離得遠了一點兒，站到一棵樹下來回踱步。門衛在大門內徘徊。本仁仰視著大門，楹柱上刻著︰中洲祖區手套總廠九九分廠——勞保手套生產區。
「呱—呱—呱——」本仁一抬頭，樹枝上一只老鴰。雖不是「枯藤老樹昏鴉」，那聲音還是給本仁一股淒涼之感，怪不得人們都說它是不祥之鳥。「啪嗒」一聲。本仁感到左眼皮一涼，濕漉漉的。要不是反應快，那塊黏東西就給黑眼珠子貼上膏藥了。趕快用手抹去。一瞧，哇！鳥屎。「去—去—去——」氣得他要把老鴰攆走。「同志，」本仁听到門衛沖著他喊，「小心點，別讓烏鴉啄了你的腦袋瓜！」「什麼？烏鴉還咬人？」「這只烏鴉轉啄人的腦瓜子！別哄它了——它不害怕人的！」本仁呆起臉來。烏鴉正俯首對著本仁，怒目而視，抖動著項羽，呼扇著油光滑亮的黑翅膀，好像一架戰斗機預備俯沖下來。嚇得本仁往門衛方向靠靠。門衛笑笑道︰「同志，我們這里的烏鴉和你見過的老鴰不一樣吧？」「是是是，不一般，我算領教了！哎，我見過黑烏鴉，還听說非洲坦桑尼亞有項胸白的斑駁鴉、頸背月牙白的大渡鴉、斗篷白嘴鴉，另外日本、中國的阿爾泰山和神農架有全白的烏鴉。雖然天下烏鴉不是一般黑，但啄人的烏鴉還是第一次目睹。看來萬源國真是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怎麼沒听說第二世間有會啄人的烏鴉？」
門衛吃了一驚︰「同志，你從哪里來？」「我從第二世間來。」「什麼？第二世間？」門衛把眼楮睜得更大了，走近網門，仔細打量本仁︰「來來來，過來。」也許怕看不清楚，又開了門，走出來。本仁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我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一個頭上七個窟窿，又不比你少個眼多個鼻子的！」突然，「5—7—5—7—」的單調的樂音響起，本仁嚇了一跳。門衛快步跑回保衛室，樂音停下來。門衛笑著跑出來︰「看來你真不是第一世間人。」「你相信我說的話？」「剛才報警器告訴我的。另外，看你的面相與神情，也能猜個差不多？」「你說報警器有這個功能，我相信。可你說根據我的肖像，就有點兒玄乎了？」「我雖不會相面，但是我們祖區人精神狀態比你好看。僅僅根據這個只能斷定你不是第二世間來的，就是桃區來的；再加上那個警報器獲取的信息，又排除了桃區的猜想，所以只剩下一個第二世間的答案了。」
「呱哇——」烏鴉又對人示威了。本仁看了看烏鴉，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門衛笑了︰「同志，別怕了，它這是歡迎你呢！」本仁也笑了︰「你一會兒說它啄我，一會兒說它歡迎我，原來你在跟我開玩笑啊！」「我們誰也不認識誰，誰跟你開玩笑啊！剛才它確實對你劍拔弩張，現在藏兵收戈了。不過對你還沒有完全解除戒備。」「你怎麼看出來的？」「听叫聲。」「你還懂鳥語？」「你才懂鳥語呢！」「你別誤會，老兄，我不會說話！」「沒事兒、沒事兒，哈哈一笑！其實我也不懂動物的語言，主要是因為我們倆是老相好了……」「什麼，你和一只烏鴉相好？」「對！我們是老鄰居了！」「哦——原來如此！我說你不害怕它，它也不下來啄你！呵呵——」「剛才你嚇唬它，它沒啄你，給你的面子可不小！看來你們也可以成為朋友的！」「算了吧，我可不願當小三！」「哎，別說你不願當小三，就是願意，人家烏鴉也不會朝三暮四。烏鴉對愛情很專一，而且壽命可長達三十年。這只烏鴉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十多年了。」「你對烏鴉很有研究呀！剛才還謙虛，不懂鳥語。」「其實我真的不懂，是听一位叫吉清輝的老人說的，我來這里才一年多，能知道多少？吉清輝老人實齡八十了，虛歲一百五十七，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是光緒年間舉人，來第一世間後，被一所大學聘為古代文化副教。每天下午都會在這條街上散步鍛煉身體，正好打門口經過，我們都混熟了。」「這只烏鴉為什麼啄人？」「因為……」
「小伙子，」門衛听見搭訕聲，停下答話，扭過臉來，一看，正是吉清輝老人︰「老人家好！您又溜過來了。」「好、好、好！說話呢。」「這不，說誰誰到了，真是山東地邪！」「怎麼，說我什麼壞話來，我可什麼都听見了——路上說話草里有人；也別欺負我是個老頭子，告訴你們，我耳不聾，眼不花。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引得他們倆也笑了。本仁問道︰「老人家，我听說您是一位世人仰慕的宿儒，能見到您……」「小伙子，別奉承我。要是沒什麼事兒，我過去了，你們繼續聊！」說著就要走。
門衛問道︰「您老走那麼快干什麼，像趕什麼急事兒似的？」「我今兒中午覺時，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一個玄孫要來萬源國。這不，我正急急忙忙到國門前廣場上去轉悠轉悠，看來了沒有。」門衛笑道︰「您老學問那麼大，還相信夢？」「雖不完全相信，夢也有應驗的時候。這里的玄妙目前還沒有哪個科學家給個科學的說法；即使有零星研究，連自己都沒底氣，怎麼能讓大家信服呢！讓我說，連個假說都不如。別的不說，單說中華民族的瑰寶《易經》，公元後的人，研究不透就說研究不透唄，可是又不肯承認自己無用，于是乎，竟狂妄地宣稱是封建迷信，做學問竟做到如此厚臉皮的地步！《易經》涉及面很廣，最讓我們捉模不透的就是對人生世事的推理。之所有人否定這一領域，主要是被市面上擺攤算卦的半拉子醋糟蹋的，嗨！悲哀啊！」門衛又問︰「令玄孫哪個表字，長得什麼模樣？」「現在人沒那麼講究了，哪還有字呀號呀的，只有個名，算個記號。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只是我在臨終前囑咐過後人，而且寫在了家譜里︰嗣後子孫降而若我者，及冠，號其曰‘南山雲’。如之何？吾不雲。」
門衛看著陌生人一臉的茫然，對老人說︰「老人家，您生前是哪里人？」「我是夾羊山縣腳蛇山人。」本仁驚喜道︰「我也是腳蛇山人，這麼巧，我們同村！」門衛忙著為吉副教介紹︰「吉老，他是從第二世間來的，既然同村，您可以向他打听一下情況。」「什麼？你也是腳蛇山人？你姓什麼？」「姓吉，吉祥如意的吉。」「你祖上有叫什麼名字的，你知道嗎？」「我只知道祖父叫吉祥苓，曾祖、高……」「孩子，你高祖是不是叫吉清輝？」「吉-清-輝？對！我想起來了，每當過年的時候，我爺爺就對家人夸耀他的爺爺是大清舉人，十里八鄉一提起吉清輝，那名字可是長了腿的，掛了鈴的，誰不知道……」「對！我就是你高祖父！我的孩子——」沒說完，老人家激動得老淚橫流。本仁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從沒也不可能謀面的高祖父攬入懷里。
雖未有過祖孫倫理交義，本仁卻是個天底下最心軟的人，比東方弘太還多情——最見不得別人掉眼淚︰村里誰家發喪了，就是看見堂客用手巾當眼罩干號時不小心踫到電線桿上，他也不認為那是笑柄，相反他卻替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流出眼淚，所以他沒事兒絕不看熱鬧；更別提看觸動他那根筋的電視劇和新聞了。但是他如果受了皮肉骨頭傷，卻從不掉一滴眼淚。
當高祖父松開孫子時，爺倆的肩頭都被淚水打濕了。祖父仔細端詳一陣，問道︰「像！像！有點兒像爺爺！孩子，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不知道！」「你現在干什麼？」孫子舉起那本書︰「教書。」「教書？怎麼不上班去？伏假還沒結束？」「我、我待崗了……」「待崗？待崗什麼意思？」門衛解釋道︰「您是大學教授，怎麼連待崗下崗這些流行詞語都沒听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請不吝賜教！」「我原是桃區人，因找不到合適工作，就來祖區踫踫運氣，沒想到找工作這麼好找……」「你是當保安的，在哪里都不難混碗飯吃……」「老學究，你怎忘了，在我們祖區，每個人在農業上和工業上都可以也應該盡可能多地調換工作，並且訓練青年從事盡可能全面的技術活動，會期不長。您看我，來祖區還不到一年，織手套我會，鍛造活咱也不在話下，農活本來就會，不用學。瞧，」門衛指著制服說，「干保安咱也會兩下子。當初我在桃區是個雇佣工人，因為頂撞了老板，被老板炒了，哎，這就叫待崗下崗，明白了嗎，老教授？」老爺爺摩挲著下巴︰「哦——我孫子被炒了……」露出很難過的神情︰「我說這幾天渾身不自在，醫生說我的基因神經受了刺激，原來如此。」本仁勸慰道︰「老爺爺，您別難過，我還沒在編呢！不可惜……」「什麼？在編？在編又是什麼新把戲？」門衛戲說道︰「老教授，您看，跟不上時代步伐了吧！您听說過民辦教師與公辦教師這兩種說法嗎？」「听說過，那是因為二者文憑不一樣，民辦教師必須刻苦學習考公辦教師，否則沒有文化知識是不能當老師的。但是我不明白在編不在編有何不同。」門衛突然給老爺子來了個很規範的古人下跪禮節。老學究嚇了一跳︰「哎哎哎，你這是干什麼？」門衛站起來︰「老前輩，晚生請教個問題？」「請教問題也用不著拘此大禮！相互學習、相互學習！」「你說古人穿長袍馬褂行跪拜禮，哪個環節最夸張？」「嗯—這個——」老教授指了指前襟。隨後問道︰「哎，年輕人，你沒事研究著干什麼，你是不是干門衛膩了，想搞古代文化研究去。」「噯！老教授，您現在該知道在編不在編的原因了吧？」老教授正納悶，本仁笑起來︰「哦！高！高！實在是高！」老教授又做了個下跪的動作，琢磨了一下，終于露出了老學究固有的攻克難關後的輕松而自豪的笑容，揮了揮手︰「不行了、不行了，老了不中用了！腦子也遲鈍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我自動下崗！」說完舉起雙手。「老人家，不是您腦子遲鈍，而是您當老爺爺的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穿，體會不到當孫子的處境，您光是嘴上說說如何如何掛念親骨肉，誰相信呢！」老爺子愕然了。
鄙人將金二爺手下五魁首之一——一撮毛名字改為一撮胡了。原因是︰今天看到一部戰斗電視劇里正好有個角色外號也叫一撮毛。我真沒想到兩部出自不同筆下的小說竟然那麼巧合。大驚感嘆之余，忽然想到鄙人之拙作恐被已面試之上品告上侵權法庭，只好忍痛割愛。常來的文友們，給推推吧！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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