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听賈環要留下,也不多說,一徑出來,依舊由小廝著,打馬回府.又先至賈政處秉過,見父親無話,方回房換下素淨服色,往賈母處來。
甫一進院子,便聞到一陣厚重芳濃的味道,頗得沉檀芸降等香之全,頓時激得他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笑道︰「這才十二月呢,好就備下藏香了。」
恰值金兒從屋內出來,將這話兒听見,拍手笑道︰「究竟十二月也過了幾日了,再過得大半個月,可不就是年下了?不早早將這藏香備下,除夕那夜拿甚麼來焚供呢?這香乃西藏所制,金貴著呢,原也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才備得起,你卻反倒嫌它!」
寶玉剛從那慘淡地方回來,見她邊說邊笑,一派天真嬌媚的模樣兒,頓時心中一蕩。但卻因方才自驚自嚇了一場,余悸猶在,雖有些不舍,到底不敢多說,趕緊向屋里走去,口里一面說著︰「你既在此,太太敢定是來了。這下我不獨請老祖宗安,連太太的安也一並請了。」
金兒見他不若往日那般纏綿,未免有些奇怪。但她正應了王夫人的話,要去傳事,也及多想,當下便匆匆去了。
寶玉進來,果見夫人也在。見過賈母後,王夫人便將他攬到懷中,笑問他今日可曾嚇著了。母子倆悄聲說笑一回,王夫人又仍去同賈母商議年下備禮之事。寶玉在旁听得無味,便悄悄出來,往碧紗櫥去找黛玉。卻只見雪雁留在屋里,見他來了,說道︰「方才她們來呈今年夜里用的藏香,燒了一小塊看真不真。姑娘嫌氣味過重避出去了。你且往三姑娘她們那邊兒尋去罷。」
寶玉听罷,笑道︰「我本說今跑一趟太太那邊了,不想仍是要過去。」因見飯時將近,便想著趁此過去時一同過來倒熱鬧些。遂往王夫人那邊院子去了。
來至探春:,卻見不獨黛玉在,寶釵也在,三人正圍爐而談。見他來了,都笑道︰「回來了?外頭冷不冷?」
寶玉笑道︰「前日雪才化干了,這幾日雖冷,與那幾日相較,便也不覺得了。」說著向寶釵淺施一揖,道「連日未見姐姐,姐姐可還好?」
寶釵忙也還了一禮,說道︰「勞煩寶兄掛念著,我倒還好。」
見禮畢。寶玉嗅得淡淡茶香。不覺精神一振方才殘余地幾分濃重香味皆盡一掃而空。因問道︰「這是甚麼茶?」說著便往黛玉面前地彩漆碎瓷杯中看去。見里頭並不是清亮茶湯。除茶葉外還沉浮著些細碎東西。認了半天。卻總辯不出。遂問道︰「都摻了甚麼?還需得喝一口方才知道。」說著也不另倒。只將那半盅殘茶端起一送。
黛玉阻之不及。因說道︰「這東往年冬天你難道還喝得少了?怎地這會子又不認得。原是我一時身發寒才尋出它來兌水吃。你又來混攪甚麼?」
寶玉卻只管辯著那味道︰「薄荷。豆蔻。沉香。白芷……還有些子甘草味。」正尋思間忽然醒悟道。「是了妹說地是。我怎一時就忘了這是香茶餅呢?」
听他說完寶釵笑道︰「寶兄弟雖一時未想起。究竟也嘗出來了。這香餅茶原是以孩兒茶與南薄荷為主料又添了龍腦、沉香等九味藥。一道研成細末。再用甘草水煮膏。抖入茶末。團成小餅子陰干。服了清熱醒腦、袪風散寒。最合冬天用。」
聞言。黛玉笑道︰「他不過仗著嘴刁。嘗個味兒罷了。
寶姐姐卻是將方子也一並說明。兩相較證。可不是高下立現。」
寶釵道︰「些把方子,偶然曉得了也不算甚麼,不過是些零碎事務罷了。」
寶玉道︰「姐姐瞧著雖零碎,我們卻是嘆服呢,誰都像姐姐這般有學問才好。平日我們都說,寶姐姐涉獵極廣,竟是無不知。趕明兒還請姐姐多來坐坐,令我們有些進益才是。」
寶釵忙笑道︰「這話卻是從何說起?究竟我才幾歲,略讀了幾本,略知道些事,往前比不得滿月復經綸的高才,往旁又是‘吾不如老圃’,哪里就說起這話兒來?況且,現放著一個比我淵博百倍的人在此,你們卻不去求,反舍近告遠的扯扯起我來,這可真真教人費解了。」
見說,探春等便忙問是誰。寶釵拉過黛玉的手,笑道︰「現放著探花老爺的千金在此,何必再看旁人?」
黛玉听了說道︰「我父親是倒是探花郎,究竟我又不是。且又見識淺薄,說來沒得惹臊,寶姐姐這話可說偏了。」
寶釵道︰「到底是偏是正,你自家心里有數。別只管笑不接聲兒,單只為一樁,我便知道你那‘見識淺薄’的話是在自謙忒過呢。」
見她說得鄭重,寶玉早等不等,連聲追問
寶釵笑道︰「難道你們就沒想到,揚州不單繁華熱藏最多的藏樓,也出在那里。原是那里幾家鹽商,生齒之余,也曉得要奮進知宜,遂廣搜古籍善本,高建閣。听聞馬家的‘街南屋’,便有數百櫥藏,積計十萬余卷。不說里頭還有那些難得的孤本,單是市一時流傳的,他家都有,如此全而又全,哪里是別處比得了的?」
因見探春寶玉只管瞅著她不說話,又說道︰「我早听說林老爺是極有學問的人,且又極愛看。就近便有這樣一座樓,哪里有不去翻閱借覽的道理呢?既然借了,自是要攜至家中,好生細細研讀。依林丫頭無不歡的脾性,見了好,斷沒有肯放過的道理。」
探春等這才釋然,遂問黛玉可真有此事。黛玉因微紅了臉,說道︰「人家費心收羅了來,自是珍藏密斂,再不肯輕易借出的。你們也該听說過,已致仕的徐老大人,他家的‘傳是樓’便是從不許外人進的。」
寶玉听了笑道︰「你且別推月兌,徐老是徐老,和旁人很不相干。姨父既是鹽課老爺,且愛名聲在外,人家豈有不肯相借的道理?打諒我傻子呢。」
因見黛玉低了頭,探春笑道︰「林姐姐這是不好張揚之意,二哥哥難道反不曉得麼?誰似你這般,一得了好東西,吃食不消說,便要立即拿來分了;頑器也要與大家一一看過,方才作數。」
兄妹們正說笑,賈母處便有人來請過去吃飯。寶釵見說,便告辭要走。三人一齊留她,卻仍是婉拒道︰「我只為過來給太太送樣東西,又被林丫頭拉來這里說話兒。
原說略坐一會子便走,誰竟一直說到現在。我家那邊也正忙著年事,我還得回去替我娘照應些呢,已白耽誤了這半日,實在等不得了。」
寶玉道︰「姐家縱有事,不是還有大哥在麼?橫豎已是這個時候,索性用了飯再走,也是過來一趟。」
探春也勸道︰「姐姐若不願下,只當是嫌了我們這邊菜飯粗糙呢。再者,老太太她們倘知道了,必要嗔怪我們愚笨,竟連親戚也留不住。」
勸了幾句,寶釵方才答應了,遂一道去。果然賈母見她過來,極是高興,問她母親可好?又命人快去添飯加菜。寶釵連道不必。各自推讓一回,一時用完飯。品茶閑聊間,忽有下人來報,說揚州林府來人了。
眾人皆道是林家又差人送禮來,見黛玉面露喜色,賈母遂笑道︰「可打發了老媽子一道來?若有,便讓她拿著家信來說話兒。」
家人卻答道︰「林老爺這番只發了兩個家丁過來,說是有要緊事要面稟老太太和老爺。並未帶其他人過來,也未提到有家。」
賈母听了,不免心頭一緊,詫異起來。再看黛玉,此時也由喜轉憂。忙說道︰「既是如此,那便令他們來,我親自問話。」下人見吩咐,便答應著去了。
不多時,果然帶了個精瘦家丁進來,度其衣式,正是揚州那邊來的。此時寶釵等人早已回避,賈母跟前只留得寶玉一個。因見黛玉面頗有愁色,遂悄聲安慰道︰「放心,我替你在這里听著呢。」
黛玉默默點頭進來,到底仍不放心,也不往內堂里的排椅坐,只管站在簾子後頭听著。探春因知道這番必為林如海病重之事,唯恐黛玉听後承受不住,遂也過來她身旁站著。黛玉察覺她過來,勉強露個笑臉,算是承情。忽听外頭已有說話聲,忙凝神去听,再顧不得其他。
雖早知事情如此,但在听到外間來人親口說出「老爺病重,欲接小姐回去一見」時,探春仍是心一驚。忙再轉頭看黛玉,只見她雙手死死扯住面前的簾幔,面猶有遲不信之色,眼淚卻早將一張孱秀面孔打濕了。
見她身形搖搖欲墜,探春連忙前攙扶。寶釵等也過來扶助。因見黛玉滿面淚痕,嘴唇微微張著,卻是氣噎喉塞,發出不聲來,探春忙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道︰「莫急莫急,姑父福澤綿厚,且又年富力強,必只是一時不好,算不得甚麼。林姐姐千萬莫慌。」
正相勸間,前頭寶玉已跑進來。雖早知黛玉要哭,見了卻仍不免心疼,也是來勸慰著。
外間賈母問得準信後,節下的一團喜氣頓時盡皆轉為愁悶。深皺著眉狠嘆了幾聲後,說道︰「去將兒找來,告訴他是極要緊的事,不管正在做什麼,只管放下往我這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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