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旗 正文 節十二 奇文

作者 ︰ 貓吃狗糧

張佩綸已經在李鴻章臥房外等了近1個鐘頭了。

李鴻章每日午飯後必要睡一個鐘頭的午覺,20余年來,無一日例外。

對于自己這位岳父在起居飲食上的嚴謹自治,張佩綸一向是欽佩有加的——李鴻章少年時性情狂放,起居亦好隨心所欲,30余歲時入時為湘軍大帥的曾國藩幕府,經曾國藩一番教,竟是浮躁之氣盡去,成了個每日飲食起居都必依一定時刻的自律之人。

室內突然傳出一聲熟悉的咳嗽聲,正在冥思的張佩綸猛地一個激靈,抬腳就向臥室內走去。

守在門口的僕役很知機的為這位中堂爺的東床掀開了簾子,自打光緒十四年張佩綸入李鴻章幕府以後,這個大多數京官眼中早已是復起無望的落魄清流就成了了中堂爺眼中的第一號紅人,似這種守在中堂爺臥室外等中堂醒來便直闖屋中的事,他們這些隨侍多年的下人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晝寢方起,李鴻章的氣色看起來相當不錯,他坐在床上,伸一足穿靴,伸一手穿袍,待下人侍候他穿戴整齊後,又伸手接過張佩綸遞過來的銀質小碗,仰首將里面盛的雙雞精汁一飲而盡,這才笑道︰「幼樵,又出了什麼大事?日本人打到天津了?」

張佩綸微微一笑,算是回應了岳父大人的揶揄,他向李鴻章揚了揚手中的幾張紙箋︰「三封電報、一篇奇文。」

言簡意賅……

「嗯,第一封電報說什麼?」,李鴻章站了起來,開始隨意的在臥室中踱起步來。

「京中來電,高陽要學生告知中堂,興獻已歿,聞虞山靜極思動,恐其再生‘以昆明易渤海’之念,要我北洋需速作籌謀。」,張佩綸放下第一份電報,語氣中已多了幾分陰郁,「中堂,興獻一去,虞山在中樞便再無顧忌。此人一項剛愎,與中堂又素有舊怨,學生是真的有些擔心這位大司農……會又作出些道德文章」

「道德文章?」,李鴻章心中暗笑——自己新納的這位嬌客到底是清流出身,這個清流間評議朝政時愛用隱語的毛病估計這輩子是改不掉了。

所謂「興獻」,暗指去年臘月間病逝的首任總理海軍事務大臣、光緒十年「甲申易樞」後遙控軍機處的「太上軍機」——老醇王奕,醇王乃是光緒皇帝的本生父,而光緒又是以同治帝堂弟的身份「兄終弟及」入繼大統,故昔日張佩綸等一干清流援引前明楊廷和以興獻王繼武宗之皇帝位的舊例,稱其為「興獻」;而「虞山」、「大司農」指的則是籍貫江蘇常熟虞山,此時正在戶部尚書任上的兩朝帝師翁同龢;至于「高陽」則是與張佩綸有師生之誼,「甲申易樞」時被一體掃了進去的前任軍機大臣李鴻藻。

李鴻藻本人是張佩綸所屬的北派清流領袖,經張佩綸這層關系,早年在軍機大臣任上時就與李鴻章暗通款曲,1884年罷軍機大臣後雖在朝中影響大減,但與李鴻章私下的往來卻因張佩綸正式由清流變淮戚而更形頻密,儼然已經是常駐津門的李鴻章在京師的最主要消息來源之一。

「正是!」,張佩綸眼皮一翻,平日里黯淡無神的一雙眼已是精芒怒射,「甲申易樞,樂道退隱,高陽黜落,軍機之中,只有他翁常熟一個人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此人為人好名,常趨巧利,榮仲華是他換帖兄弟,為了一個秋官之位,亦被他所算計……」

李鴻章眼皮霍的一跳——昔年翁同龢為圖一個刑部尚書的實缺,陰通前南派清流領袖沈桂芬在背後暗算他自己的金蘭兄弟榮祿,這在光緒朝滿朝文武中,早已是公開之秘!而那位終日以道學先生自居的兩朝帝師的品性,由此也可見一斑。

「自光緒十四年丹翁退職,翁常熟接掌戶部以來,于我北洋所需之款百般推諉!而太後修園之經費卻四處羅致,甚至連海軍衙門原本要解之北洋的海防款項亦多有挪借!中堂……如今倭寇圖我之心已日漸昭昭,若這時翁某拿出個‘以孝治天下’的番天印出來,吾恐北洋的‘有貝之才’,就此只能杯水車薪矣!」

「給慶邸的禮單備好了沒?」,李鴻章突然停了下來。

「早已備齊」

「再加二萬兩銀票,另外,幼樵,你即刻替我擬一道折子,告知朝廷,北洋將于四月間行三年一次之大會操,循光緒十二年舊例,應以總理海軍事務大臣代天巡閱!」

「是,學生一會就去辦。」,張佩綸已是心下雪亮,醇王病逝後,能接替其本兼各職者,除慶王外不作第二人想。而自己的這位岳父大人想來是打算走慶王的門路,以保住海軍衙門對于北洋海軍的必要支持了。

李鴻藻的來電到這里算是處理的告一斷落,張佩綸隨即又拿起了第二封電報,「丁禹廷來電,劉子香返回劉公島後,方知倭寇已于阿姆斯特朗廠新訂購之快船竟如此新銳。悉聞阿姆斯特朗廠另已開建同型快船一艘,乞請中堂即可籌款,從速購之,以防另生變故。」

「知道了」,李鴻章看起來絲毫不為所動,「第三封呢?」

「第三封來自湖南,中堂,郭筠仙自今春便患病,如今眼見已是不起了。」,雖然早已知曉信上的內容,但此時說來,張佩綸心中仍不由得一片愴然——郭嵩燾和李鴻章三十年相交莫逆,當年郭嵩燾因力主仿效西洋變法圖強而遭致朝野間一片攻訐,李鴻章卻仍敢冒天下之大不諱為其奔走正名。

如今鄉野間郭公將逝,朝堂上又少了個大力支持的醇王,而繼任的又是那麼一個愛財如命的慶王爺,再加上那個成事不足敗事卻綽綽有余的翁師傅,中堂大人從此更加勢單力孤了!

果然,听得郭嵩燾病危的消息,李鴻章一下子就跌坐在了臥室內的西洋式躺椅上,闔上雙目,良久無言!

「筠仙久歷西事,我原本還指望其能出山,為我籌劃以夷制夷之事……」,過了良久,李鴻章才重新開口,「幼樵……」。

「學生在」,張佩綸輕聲答道。

「你不是還有一篇奇文麼?讀來听听?」

「是」,張佩綸心中猛的感覺一陣緊張——今天的電報和文章的排序,可是頗費了他一番心思,為的便是要在自己這位岳父大人情緒最低落時,讓他有一個如獲至寶之感。

畢竟,世上雖有千里馬,卻也需要有伯樂,更要伯樂有心情賞識……

輕輕展開手中的文章,張佩綸開始抑揚頓挫的讀了起來︰「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任某曰︰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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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佩綸的朗讀已經進入了尾聲︰「……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沒有了?!」,一直闔目靜靜傾听的李鴻章緩緩睜開了眼,問道。

「其文盡矣!」,張佩綸小心翼翼的打量著李鴻章的臉色,答道。

「果是奇文!」,李鴻章接下來的反應卻讓他生生的嚇了一跳,只見這個年逾七旬的老人以一種和他的年齡頗不相稱的靈活身手猛地從躺椅上躍了起來,在房間內疾疾而走。

「大格局!大氣勢!」,李鴻章看起來頗為興奮,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後,方才停了下來。

「幼樵,這是那個任治明的手筆?」,他盯著張佩綸問道,方才彌漫在臉上的蕭索之色已渾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壓抑不住的濃濃興奮。

「正是。」,張佩綸正色答道,「任生半月前剛剛通過了水師學堂的教習測試,現除以副總教習兼任駕駛、管輪二班的數學教習外,還向嚴幾道呈請,為兩班學生開一新課,名為《海軍兵學》,教授美利堅國安納波利斯海校總辦馬漢氏所著之《海上兵學考》,其課堂群情踴躍,學生均已能受任某之教益而為榮。」

「這篇《少年中國說》,便是任某給其所譯的《海上兵學考》所做的自序。」

「嗯,甚好,甚好!」,李鴻章連連點頭,「幼樵,今日有任某的課業否?」,自任令羽正式進入天津水師學堂後,他平日里的舉動便由張佩綸安排在學生中的直隸同鄉源源不斷的報到了這位直隸總督大人的案前。

「原本應當是有的……」,張佩綸笑得古怪。

「那好,那我這個老朽,就去听听他這個少年的高論……等等」,李鴻章終于注意到了張佩綸臉上的詭異神情,「幼樵?」

「回稟中堂」,張佩綸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向李鴻章道︰「不知中堂還記不記得半月前見劉子香時給學生安排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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