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辦教師 第十五章 弱勢與強勢 2、胡聯之死

作者 ︰ 祥雲飄飄F

此時,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已實行多年,確實解放了農村的生產力,「中國農業以佔世界7%的耕地養活了佔世界22%的人口」。不過,六和的群眾還是靠種植洋芋包谷,養殖一頭耕牛二頭肥豬七八只母雞,過著朝耕暮也耕的日子,大多數人溫飽已基本不是問題。問題是鄉親們手里沒有錢,許多人仍然要靠年初費盡周折,從農村信用社貸到的一點化肥籽種款,解決種植養殖的成本問題。

讓他們稍微安心一點的是在一九八四年中央提出土地承包期十五年不變的基礎上,又提出再延長承包三十年,並提倡「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

也許三十年承包期不變的設計者以為這一「定心丸」吃下去後,農民便會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長期不變的信心增強,從而增加投資意願。然而結果並非制度設計者所預料的那樣,農民依然沒有增加投資,很多農民依然生活在貧困線以下,農民的生存狀況並沒有得到大的改善。農民不肯投資原因非常簡單,種地太不劃算,與承包期的長短沒有太大的關系,中央三令五申要為農民減負,取消農業稅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減負」確實在一些地方得到了實現,許多農民由過去的每年交幾百元到現在的幾十元。但是,農民們依然貧困,古城縣依然是貧困大縣,六和鄉依然是貧困鄉。越來越多的農民外出打工,集中反映在每年春節前的岔河街街頭,身背肩扛花花綠綠的包裝袋,返鄉過節的農民工像南歸的大雁一樣,擁擠著從長途客車上魚貫而下,然後再跳上三輪、四輪客運車,顛簸著紛紛消失在鄉村便道的拐彎處。三天年一過,他們掐算好出門的好日子,告別了妻兒老小,又三三兩兩叉著兩只手陸陸續續從鄉村便道的拐彎處走出來,搭上長途客車,揮手離開家鄉,向著各自心目中的福地奔去……

春節剛過,馬鞍小學的民辦教師胡聯挾著一絲涼涼的風敲開嚴明的門,嘴里罵罵咧咧,「他媽的!這天氣賊冷。來嚴老師這里要杯熱水喝……」

「大過年的,你這是要去哪?」嚴明邊讓胡聯坐到焦煤爐邊取暖邊給他倒開水惚。

胡聯一臉忿忿︰「不干了,一樣也整不好!才工作幾年的周韋可以去林縣師範學校「民代班」補習提高一年,轉正吃國家糧,玉容明年也可以去補習。我們這些人倒是無用了,一天盼一天轉不了正,人家說沒有文憑。沒有文憑早點他媽死哪兒去了,教了十幾年書,現在說沒有文憑了!女圭女圭要讀書,莊稼要種,沒有書學費,沒有化肥錢,靠當民辦教師這幾塊吊命錢實在是淘不下去了。我決定去打工,好歹也能苦些錢來供女圭女圭讀讀初中,苦點化肥錢。」

周韋、玉容都是馬鞍小學的民辦教師,嚴明知道這兩位年輕人的條件都符合去「民代班」補習的條件。

不知已在心底里窩了多少年,剛一見面,胡聯將滿月復苦水向嚴明這個曾經的同事傾泄溫。

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至一九九○年,國務院有關部委和各級采取措施,通過整頓教師隊伍、中師招收民辦教師、「民轉公」等形式,使民辦教師從一九七七年的490余萬人減少到一九九○年的280萬人,教師隊伍建設取得了明顯成效。

在一九九四年召開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中央、國務院明確提出︰要在本世紀末解決民辦教師問題。

國家教委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統籌解決民辦教師問題的六年計劃》,決定按照「關、轉、招、辭、退」五字方針,分三步實現二十世紀末基本解決民辦教師問題的目標︰一九九六年前,民師數量由當時佔中小學教師總數的25%減少到17%,經濟發達地區實現同工同酬,其他地區民辦教師工資要達到公辦教師收入的三分之二以上;一九九八年前,民辦教師數量減至8%,全國範圍內基本實現同工同酬;二○○○年前,全國基本完成民辦教師轉招公辦教師工作。

「五字」方針中的「關」,是指把進民辦教師的門關住,不再增加新的民辦教師;「轉」,是指將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招」,是指通過中師招小學民辦教師、師專招初中民辦教師,擴大師範學校招收民辦教師入學的比例,使適合上學而較年輕的民辦教師上學後轉為公辦教師;「辭」,是指辭退不合格而又有條件轉行的;「退」,是指讓年齡偏大的民辦教師退休,發給補助費。

解決民辦教師問題從此有了歷史性的轉折,雖然他們每月仍然領著幾十元的補貼在辛勤耕耘著,但總算看到了徹底解決問題的希望。但這種希望只是對符合轉正和入學的部分民辦教師而言。

對于將被辭退的教師而言,則是徹底斷了他們的盼頭。「辭」、「退」二項傷害的對象絕大多數是老民辦教師,他們在教育這塊園地里耕耘的時間最長,奉獻最多,發給的補助費少得可憐,被辭退後也沒有其它出路,他們是最無助的人。這些人成為後來讓古城縣領導最頭疼的上FANG者,堅持多年,直至漸漸老得哪兒也去不了

已經當民辦教師十八年的胡聯曾是一名老兵。從抗美援越的汽車兵轉至滇省一省轄公路工程處當汽車駕駛員後,工程處的領導認為胡聯是「扶不起來的豬大腸」,就將他精簡回六和茶花箐村。剛好馬鞍小學需要教師,大隊支書認為當過軍人和工人的胡聯不會差到哪里去,就讓他當了民辦教師。十多年了,胡聯教過的學生少說也有數百人,都是學生上二年級的時教的,可謂教二年級的「專業戶」。說「教」,其實就是看著學生在二年級混一年。他從教一年級的老師手里接過升入二年級的學生混一年,學生升入三年級後就交給另外一位老師。他只會一年級學生入學就得教的漢語拼音聲母a、o、e,b、p、m、f,但韻母的前後鼻音分不清楚,「陰陽上去」四聲也不知道如何標注,做好三年級承接一二年級到四五年級的轉折過渡能力,他不具備,就只好在二年級混了。沒有人忍心將他辭退,也沒有人去考察合適的人代替他。

再說準確一點,寧願讓數十名孩子學不到什麼知識,也沒有人著手解決這個問題。或許,當初讓他做民辦教師就是一個錯誤?!

已過半百的胡聯是個既邋遢又可憐的人。嚴明到馬鞍小學後,逐漸認識了胡聯,——他對人謙虛客氣,做事沒有章法,生活過得相當窘困。

身高一米八的他,頭戴一頂黑色無沿遮陽布帽,半月型紙模遮陽像一塊不合格的瓦坯一樣有氣無力地耷拉在額上。常年穿一套除了晚上睡覺和逢年過節漿洗才月兌下來,從不離身的黑色衣服。腳著一雙因為鞋尖部分底面間的麻線斷開而綁上布條的松緊黑布鞋。布鞋其實也是胡聯抹鼻涕的抹布

課間十五分,胡聯喜歡靠牆蹲著,重復比劃描述著當年作為汽車兵參加抗美援越戰爭的所見所聞。特別是美國飛機那尖利刺耳俯沖掃射的嘯叫聲音和慘烈的戰場情景使人猶如身臨其境。每當講到這一段,胡聯忍不住離開靠著的土牆站起,嘴里學著飛機俯沖掃射的嘯叫聲,弓身揚手比劃著。這一刻,他的身影仿佛一位無畏的戰士。當胡聯「俯沖掃射」完畢回到牆根蹲著的時候,同事們開始逗他「再講講你是如何半夜三更將花燈團的女演員拐跑的」時,胡聯臉上就會溢出一絲害羞或許是得意,右手一擺,回到現實,做出往事不提也罷的姿勢,將頭頓在雙膝上,望著蹲在鞋幫上洗臉用餐的小蒼蠅,不再說話,等著上課鈴聲重新想起。

從其他老師那里,嚴明知道了胡聯快退伍時去縣城郊一農家提親,在古城花燈團唱花燈的女兒看上了這個當時穿著綠軍裝的年輕人,可閱歷豐富的父母親好說歹說都不同意。當胡聯第三次和肚子日見隆起的女人相見時,嘴里安慰著「以後別再去演戲了,我會養著你」,乘著夜色從岳父家帶回了妻子。

二十余年過去了,代替當年那個能唱會跳的漂亮女演員的是鄉親們不時傳說著的在村民包產地里偷瓜弄菜,趕街時將手伸進他人錢袋臉已不會紅的女人。

「饑寒起盜心」,不知這是誰的墮落?無奈的妻子或是無能的丈夫?或者都不是。

嚴明有一次和丁校長去胡聯家,看到豬廄已被雨水淋垮,豬廄里的兩只架子豬被栓在胡聯夫婦睡覺的床腳吃喝拉撒睡,嚴明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無法將曾經的軍人、演員和眼前的情景聯系起來。

比胡聯年輕的丁校長用明顯帶有指責的語氣說道︰「老師傅呀!別的事情你做不了,像這樣的事你平時就可以拉拉瓦片,實在不行去砍點松樹枝椏來蓋一蓋,牆咋會垮!都說過多少次了,你就只會是是是好好好,關鍵是要去做,不要停留在口頭上,做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一個男人,要有血有肉,否則,活著干什麼!」果然,听了丁校長尖刻的話,胡聯一臉不自然,小雞啄米似地點著頭「是是是,好好好!等天晴砍點枝椏來蓋一下。」

嚴明相信,對于胡聯,丁校長類似的批評肯定不是第一次。

丁校長叫胡聯「老師傅」而沒有像業內通常互稱老師一樣稱他胡老師,同事們平時也叫他「老師傅」,嚴明此時此地明白了這一稱呼所含的嘲諷意味,不僅是因為胡聯曾經是汽車駕駛員,還因為胡聯的沒有尿性。

用東北人的話說,胡聯真是黑瞎子拍門——熊到家了!

嚴明為胡聯感到可憐可悲。

烤著火喝著水的胡聯與嚴明剛認識時相比,更增添了一臉的疲憊和滄桑。繼續當民辦教師,憑他的能力幾乎沒有轉正的可能,他最終屬于「關、轉、招、辭、退」五字方針中「年齡偏大發給補助費退回家去」的對象。其實最應該轉正的首先是這些年齡偏大的老民辦教師,年齡偏大剛好說明他們是教師隊伍里的前輩,不能做過河拆橋的事情。嚴明這樣想,但也有可能混到政策普遍照顧老民辦教師的那一天,誰能說得清呢!出去打工,此前十八年的所有付出就一筆勾銷了。而且,麻煩的是嚴明想不出外面有什麼工作適合胡聯,胡聯出去能干什麼?

「胡老師,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堅持下去,說不定會有轉正的希望,出去打工也不好干。」嚴明知道自己的勸說很無力,近年來每年都有轉正的,每年都有去「民代班」讀書的,但無論是直接轉正,還是去「民代班」讀書,所有的條件都離胡聯遠遠的,只有「教齡」一項遠遠超出。不過這沒有用。

俗話說沒有朱砂灶心土也可以做藥,能力差並不是胡聯的錯。說心里話,在六和鄉,像胡聯這種水平的民辦教師不止一人,他們教不好書,也不會育人,本來早就應該辭退,讓他們另謀出路。問題是時代曾經選擇了他們,現在他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很久,需要的是撫慰和休息,而不是找一堂皇的借口將他們拋棄,即便是讓他們轉正後立即辦理退休手續也應該,他們也會熱淚盈眶,山呼萬歲的。這不是無條件的,條件就是他們已經千百個日夜守候在這個園地里,這已經足夠了。

有了新的園丁,老園丁咋就一無是處了呢!「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不知是誰說的。嚴明不止一次想過這樣的問題,只能想想而已。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嚴明去年好說歹說從縣教委爭取到一個名額,讓馬鞍小學的孟凡轉了正,他的妻子曾經因為注射青霉素過敏而送了命,孟凡既當爹又當媽,帶著兩個孩子過得挺不容易。現在,他卻沒有辦法幫助胡聯。

「想好了。現在還勉強能勞動,去省城幫人家蓋房子挑磚!」胡聯一臉無奈中透出決然。

「蓋房子挑磚不適合你,你年紀大了,出去找點輕松的活計干干,注意保重身體。」嚴明感覺鼻子酸酸的,為可憐的胡聯,也為過去的自己和許許多多的民辦教師。

這是嚴明最後一次見到胡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胡聯死了。嚴明听說他死得很冤。

胡聯離開六和到省城後,幫人看過大門,挑過磚,當過搬運工,每月收入都沒有超過三百元,盡管如此,也比當民辦教師時多了許多。再干兩年就六十歲了,他想,等女圭女圭讀完高中出來打工,自己就回去閑著……

那一天,胡聯橫過馬路時,手里的鐵鍬刮到一輛轎車,司機將其揪回,抓住他扇了一個耳光又踢了一腳,胡聯摔倒在地。一輛貨車正好經過,他的頭部被貨車後輪軋過,當場死亡。打人軋人的汽車迅速消失在車流中,沒有誰為他討回公道。

「老師傅」,這位曾經的老教師就這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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