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勸諫
次日，瀟南省委書記彭程和分管農業工作的瀟南省人民政府副省長郝文庸等一行，親自趕到朗柳視察和督導口蹄疫的防疫和控制工作。
彭程書記對朗柳市委市政府在出現疫情後最短的時間內出台了一系列正確有力的措施表示滿意，並特別強調，這次朗柳出現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口蹄疫病情之後，朗柳市委市政府團結一致、處變不驚、眾志成城、調度有方，很快控制住了疫情的擴散，穩定了朗柳的大局，這充分證明朗柳市的班子，是一個團結、有戰斗力的班子，省委對朗柳市的四套班子是充分信任和非常滿意的。
郝文庸副省長對朗柳市政府的工作表現十分贊賞，他表示「朗柳市政府反應及時、措施得力，對穩定朗柳大局起到了十分重要和積極的作用。」同時做出指示︰「朗柳市政府這兩天出台的政策措施非常得力，值得在全省範圍內借鑒和推廣。」此外，他還特別強調︰「農業工作，特別是牲畜疾病預防工作，事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我們要更加關心，更加重視，這一次朗柳出現的口蹄疫疫情雖然沒有造成重大損失，但也要讓我們給自己敲一敲警鐘。只有常抓不懈，才能防微杜漸。」
朗柳市委書記王文華，市委副書記、市長蕭宸等陪同了考察並出席相關會議。
「這次的事情，我听蕭部長說了。的確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個意外，而且呢，你們的表現也還是很不錯的，省委以及我個人都是滿意的，這一點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在市委的會客室里，彭程書記面帶微笑寬慰著蕭宸道。
彭書記剛才跟王文華書記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總之王書記出門的時候，面色不驚不喜，看不出心思如何，大家也就都猜不出彭書記的態度如何，就連蕭宸也覺得這件事略微有些麻煩，畢竟彭書記上任還沒多久，朗柳這個最近幾年在瀟南風頭正勁的發展風向標忽然出現這麼大一個簍子，口蹄疫這種在政治上很敏感的疫病忽然爆發，可是連中央都驚動了，外國一些好事的媒體都在爭相報道呢，這對彭書記來說，自然不是好事。雖然朗柳的表現的確十分得力，僅僅第三天，就基本上已經控制住了所知範圍內的疫病擴散，基本撲殺了可能帶病的牲畜，但政治上的東西有時候很難說，正所謂官字兩張嘴，白的可以說黑，黑的可以說白，好和壞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最後還是要看彭書記的態度。
所以蕭宸進來的時候，面色就十分嚴肅，一進來就主動承認朗柳市政府在預防口蹄疫等牲畜疫病方面存在管理漏洞，自己作為市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等等。這一類的話在官場上其實有時候能說而且該說，但在有些時候，卻又是堅決不能說的。按照一般的情況來看，此刻的蕭宸是不應該說這句話的。因為什麼呢？因為一般說這句話的人決不是真要去負什麼責任，而是要推掉責任，或者說避重就輕地推掉責任，而蕭宸此時並沒有要推卸責任的語氣在里面，他這句話說出來，換做對他有意見的領導，就可以順勢一句話把他給「定性」下來，那麼他就是這次朗柳口蹄疫疫情發生的主要責任人了——不是你自己說的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嗎？——然而蕭宸卻就是這麼坦然地說了。
彭程書記當時也是微微有些驚疑，深深地看了蕭宸一眼，蕭宸卻是坦然和他對視，彭程書記就笑了起來，說了剛才的話。
蕭宸心里微微有些驚訝，彭程書記是從東方市委調來的，按照一般的看法，那就是屬于東方派了，東方派在華夏整個政治版圖里來說，現在正因為姜恩國總書記的原因而處于上升期。而蕭老和他所代表的這一派元老們，則是東方派上位的最大推力，所以東方派對蕭系是頗為親善的。
然而，親善歸親善，姜恩國總書記上任以來，東方派的實力畢竟大增，隱隱也能跟那些黨內元老們平等對話，要說作為東方派得力干將的彭程書記會對他蕭宸獻媚，那自然絕無可能，可他說出這樣的話，好像絲毫不在意這次事情的樣子，卻未免動作太輕太輕了，怎麼說出了這麼大的情況，面色嚴肅地口頭警告幾句還是很平常的吧？
蕭宸眼珠一動，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剛才彭程書記估計提到的「蕭部長」的原因了。是了，他說蕭部長「跟他說了」，蕭部長自然只能是大伯蕭正，跟彭書記說，也只能是解釋了一下朗柳這邊的情況。——朗柳的情況，蕭正既然能知道，彭程書記作為省委書記自然決不可能不知道，那麼蕭正為什麼還要特意跟他說呢？顯然是有別的原因。蕭宸明白過來，大伯這一說，可就是代表蕭系要保自己過關了。蕭系，不是現在的蕭宸所能代表得了的，甚至就連大伯也代表不了，但大伯既然能出來說那樣的話，彭程書記自然能想到這是誰的意思。倘若是那位老人的意思，也就難怪彭書記一點不追究這次事情的責任，听了蕭宸的話還主動開導一句「不要有思想包袱」。
蕭宸心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件事換做別人踫上，第一是不一定能如自己這般立刻控制得住局面，第二是就算控制住了，可因為事情巧不巧就是在你這兒爆發了，所以責任總還是要擔一點，非是後台極硬，誰能像他這般輕松過關？只是，蕭宸自己卻是有些黯然，在朗柳這數年來，至少對于工作，他已然是兢兢業業，真的差不多跟諸葛亮所說的一樣「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這才將鼎清區一舉帶成全省著名的經濟強區，而在市政府工作之後，更是殫精極慮，為現在最復雜、最敏感的國有企業體制改革積極探索道路。
可以說，蕭宸對自己的本職工作，已然是十二萬分的盡心盡力了，他可以問心無愧地面對人民……和黨。然而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轉移而轉移的，譬如口蹄疫。朗柳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蹄疫，而且實際上牲畜養殖並非朗柳的強項大項，整個朗柳對口蹄疫一點防備都沒有，卻偏偏忽然爆發出來，這叫蕭宸有什麼辦法？無非立刻做出反應，馬上采取措施罷了，難道還能吃後悔藥不成？
然而，就算如此，最終卻還要家族出來「打招呼」才算過關。這讓蕭宸心里感覺極為窩火，甚至好像有種被冤屈還無法申訴的感覺。
彭程書記在體制內沉浮多年，蕭宸的心思他雖然無法從那張年輕卻喜怒不驚的臉上看出來，但蕭宸沒有回話，這就已經是很大的失態了，畢竟他面前的自己，是他的頂頭上司、省委書記。
但彭程書記自然有辦法讓蕭宸從這種心情中月兌身出來，他只是微微一笑，轉變了話題，問道︰「上次我們說農業產業化，那時候時間有限得很，沒有問你具體打算怎麼在朗柳施行。現在趁我這次過來，你跟我說說？」
一說到正事，蕭宸果然被這個話題吸引，抬起頭來，拋開自己剛才的一縷愁緒，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彭書記今天想听什麼？」
彭書記笑了笑︰「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變是我國農業發展的主要任務，也是目前學術界討論的熱點。在這個討論中，除了對農業現代化本身的探討外，又提出了農業產業化問題。那麼農業產業化的內涵界定你是怎麼看的？與農業現代化的關系怎樣？作為地方黨政主要領導，怎麼著手處理這一系列的問題？」
這個題目，似乎有些考較人的意思？蕭宸心中道。
蕭宸面色平靜地道︰「從學術上來說，農業經濟的發展表現為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轉變過程，在這個轉變過程中客觀上存在著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兩個發展階段。一是從傳統農業向農業工業化——也就是‘Agri—industry’的轉變，二是從農業工業化向農業產業化——也就是‘Agri—business’的轉變。前者是農業現代化的初級階段，後者是農業現代化的成熟階段。」
彭書記微微笑著，沒有說話。蕭宸的專業水平，他是很清楚的，中央黨校的《理論動態》，那可是全黨的政治先聲，能夠多次在《理論動態》發表文章的蕭宸，其理論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他實際上要听的是結合瀟南實際具體怎麼操作這些理論的東西，但蕭宸自然要從理論開始說起，所以他並不著急。
「農業工業化，從字面上理解就是實行農業的工業化生產，具體包括︰1，以農業生產為導向，以提高農產品的產量為中心；2，以成熟的工業技術和管理經驗改造傳統農業，實現農業機械化；3，擴大農業生產經營規模，實行農業生產的專業化分工；4，以農業的自然條件為基礎發展農業生產。而農業產業化是指農業經濟的經營一體化，其本質特征包括︰1，以國內外市場為導向，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中心實行農業經濟的一體化經營；2，在工業技術和管理經驗廣泛應用的基礎上采用生物、化學等農業高新技術突破或弱化自然條件對農業生產的限制，提高農產品質量；3，由于農業高新技術的開發和應用對農業產業化的極端重要性，必須實行農業生產和農業科技一體化；4，積極參與農業生產的國際分工，發展出口導向型農業。那麼顯然，農業工業化與農業產業化區別的關鍵在于農業工業化是以農業生產為導向，以提高農產品產量為中心；而農業產業化則是以市場為導向，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中心，由此決定了農業工業化是以大規模生產為特征的工業技術為基礎並實行工廠化生產，而農業產業化是以提高經濟效益為特征的農業高新技術為基礎並實現一體化經營。作為結果，農業工業化建立的是高產農業，而農業產業化建立的則是優質高效農業。」
蕭宸說到這里，彭程書記臉上的笑容就更盛了一些，蕭宸這個解釋很清楚，很多干部整天把「農業產業化」掛在嘴里，其實什麼叫農業產業化，卻是根本不清楚。蕭宸的解釋就很簡單明了︰優質高效農業。
「你繼續。」彭程書記饒有興致地吩咐道，然後補了一句︰「我抽根煙，你不介意吧？我記得你不抽煙？」
蕭宸微微一笑︰「只是沒什麼癮頭而已，不礙事的。」
彭程書記就點點頭，拿出一包中華，模了一根出來，一邊點燃，一邊笑道︰「我知道在瀟南，應該要抽你們的芙蓉王的，不過啊，我這中華卻是抽了好多年，習慣了，呵呵。」
蕭宸笑了笑︰「正好，這次我們朗柳卷煙廠有新產品，一會兒我送您一點內供的樣品煙嘗嘗，味道很醇。」
彭程書記哈哈一笑︰「那好，你送的煙，我還是敢接的，哈哈！」
蕭宸就陪著他笑了起來。
彭書記笑了一會，擺擺手︰「說正事，你繼續。」
蕭宸就繼續農業工業化和農業產業化之間的聯系和區別，又講了好一會兒才分析完，然後道︰「綜上所述，農業工業化和農業產業化分別是農業現代化進程中的兩個不同階段。在理論分析上，我們既不能將二者合而為一，也不能相互替代，更不能將農業工業化的內容不加區分地包括到農業產業化之中。在實踐中，我們應根據農業發展所處的不同階段制定相應的政策。我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業生產分散且規模偏小，從總體上講，農業現代化的水平不高。1994年我來朗柳之前是在政務院秘書二局工作，我看到的資料顯示︰平均每一農業勞動力生產的糧食、肉類和水產品分別為1350公斤、112公斤和65公斤。單位面積的谷物產量為每畝300公斤，農業綜合商品率剛剛超過50％，與發達國家相比存在著較大差距。另外，我國農業的物質投入偏低，以化肥為例，1995年我國每公頃耕地施用300—450公斤的水平，由于施肥技術方面的原因，我國的化肥利用率僅為35％，則世界平均水平是60％，技術先進國家達70％。最後，從技術進步對農業經濟增長的貢獻來看，我國只有35％，而發達國家已達到70—80％（注︰這個數據來自于「中國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轉變研究」課題組《從傳統到現代︰中國農業轉型研究》，《農業經濟問題》1997年第6期）。」
彭程書記微微皺眉。
蕭宸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以前在東方市，看得多的一些地方，都是正兒八經的「江南水鄉」，是富庶之地，便道︰「我國農業現代化的總體水平不高，但並不排除部分經濟發達地區農業已經基本完成了農業工業化階段，開始進入農業產業化階段。比如以有‘小東方’之稱的江東省梁溪為例，1991年農業現代化的各個具體指標的綜合系數分別為︰勞動生產率0.418、土地產出率0.676、農產品商品率0.775、操作機械化0.504、農業標準化0.257、農藝規範化0.93、服務社會化0.623、生產專業化0.197、管理科學化0.168。分類指標的綜合指數為︰成果指數0.615、條件指數0.487，總體指標的綜合指數0.532。（注︰數據來源為唐金虎等《無錫縣農村現代化指標研究》，《改革與試驗》1993年第10期）從分類指標看，盡管有些指標仍然偏低，但在農產品商品率、服務社會化及農藝規範化等方面都達到了較高水平。從總體指標看，綜合指數超過了0.5，標志著梁溪市在1991年已基本完成農業工業化，經過近幾年的發展，梁溪市和全國經濟發達地區的農業已開始進入產業化階段。」
彭程書記插了句話︰「瀟南的發展程度跟江東比，自然是有較大差距的，這個我知道。」
蕭宸就點了點頭，道︰「雖然部分經濟發達地區的農業已開始實施農業產業化的一體化經營，但大部分經濟落後地區，特別是中西部欠發達區的農業生產仍是以傳統的生產要素和技術手段為主體，在物質技術裝備水平上遠遠落後于東部地區。廣大中西部地區的農業經濟仍處于傳統農業水平，面臨的主要任務是用工業技術改造傳統農業，實現農業工業化。」說到這里，蕭宸特別頓了一頓，強調道︰「我們瀟南，就是如此。」
彭書記點點頭，沒有說話，蕭宸便接著道︰「農業經濟發展的國內比較表明，我國農業經濟的區域水平差別較大，對于廣大中西部來說，由于資金、技術、經濟實力和分散經營等條件的的限制，從傳統農業一步跨到農業產業化是不可能的並且不現實的。當前的主要任務是改造傳統農業，實現農業工業化。當然，這並不排除條件具備的某些地區開始農業產業化試點。按照跳躍式發展的辦法來看，我們也應不失時機地實施農業產業化經營，建立和完善農村合作經濟組織，使這些地區的農業經濟上一個新台階。」
彭程書記這下子算是听出來了，蕭宸繞了老大一個圈子，其實是在強調一點︰瀟南還不具備全面實現農業產業化的條件！
彭程書記微微皺眉，中央現在重視的經濟問題主要有兩個︰國有企業體制改革、三農問題。國有企業體制改革暫且不去說他，就說三農問題，從現在的實際情況看，只有農業產業化能夠迅速改善三農問題，而他彭書記最近發表的一些公開言論，也是透露著一股口風︰瀟南要全面進入農業產業化時代了。
然而，看起來蕭宸今天卻是來勸諫了，想到這里，彭程書記就忍不住看了蕭宸一眼，心中有些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