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兒」？這個新鮮詞兒讓兩個韶齡少女一時有些心猿意馬，對著彼岸的旖旎風光生出向往，又恐懼著橫亙的波濤。十四五歲的年紀，只能在遐想中等待，等待那一端的舟楫來接引，幸虧她們的想象力夠豐富，不然這飽暖後的日子可怎麼打發呢？
田孺人進來時兩個少女還在含羞，田孺人道︰「一個扭扭捏捏，一個鬼頭鬼腦，在干什麼呢？」
田孺人屏退銀鈿，坐下來準備和女兒長談。母女倆挨肩坐在短榻上，講了好些閑話，挨延了許久田孺人終于把心一橫，向女兒道出了此來的目的。「扉娘呀，明年你就行笄禮了，可惜娘不能為你在自家里主持了。」
扉娘一驚，月兌口就問︰「不在自家里行笄禮，那要到哪里去行呢？」
「夫婿家里啊」
扉娘面孔一紅，又緊張又新奇︰「娘，怎麼…怎麼這麼快呀？」
「世道亂了，早點出閣也好，你的終身定了，娘也就少一樁心事。」
扉娘心道，世道亂了，娘家夫家，天下千家萬戶兆億人口，誰能躲得掉呢？她沉默了一會，問了個不得不問的問題︰「那麼…娘許的是什麼人家呢？」
田孺人重重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太對不住女兒了，芮城縣的書香之家豪富之戶攏起來放在秤的一端，也壓不住她堂堂一縣之宰的尊貴，偏偏女兒的親事，她卻沒得挑選。
「是城里頭數一數二的殷實人家，莊園鋪子不下數十處……」
「鋪子？」扉娘心里頓時生出了一絲別扭，這個詞兒就像一叢蓬起的塵埃，將最初的新奇掩住。
田孺人出去了，銀鈿在門口探頭探腦，看見剛剛還和自己一般眉飛色舞的小姐變了個樣，好看的眉毛也垮下來，在眉峰處凹下兩簇含愁帶怨的山谷。銀鈿弄不明白，「小姐該高興才是呀？」想想自己，十五出頭了，誰來理會自己的姻緣前程呢？
扉娘道︰「我真可憐」
銀鈿心道，你一點也不可憐口中說︰「小姐要是心里不踏實，可以跟神佛祈禱祈禱，小姐是信佛還是信道呢？」
「我都不信」
銀鈿驚訝得眉尖聳起來︰「那你心里難受的時候，雙手一合，跟誰求告去呢？」
「求告管用麼？」
「先甭提管不管用，總算有個盼頭不是？」銀鈿想，誰能沒個信仰呢，不然心里頭多惶恐啊自己典賣田府後，在家最後一晚，她可是對著佛像跪拜了半宿，求告如來佛祖慈悲菩薩給她擇個好一點的主子，千萬別是三天打兩天罵的那種。她果然遂願，但想不到的是，這主子是人是鬼是妖，自己至今沒能分辨清楚……
田孺人為女兒擇的是一個商賈之家，未來夫婿叫做富隆泰。商賈名列下九流，不事生產，是為國蠹，性多欺詐……扉娘更在意的卻是這個古怪的名字。「富隆泰」，扉娘念叨了一遍，打一听到這麼個名字，她眉心就打了兩個結，有的人，怎麼一听名字就犯惡心呢？較之心里面那個清爽又儒雅的名字，她對這個未謀面的夫婿產生了不可遏制的反感與排斥。
「銀鈿，你明日找個由頭出府去，探探這個叫做富隆泰的人，是個甚麼德性子。」
銀鈿不情願，探與不探，似乎與小姐的姻緣前程並沒有多大的關系，只是一個定局。夫人定的，小姐改不了，小姐定的，自己改不了。
「我出閣的時候，得把你帶上，娘說了帶兩個陪嫁丫頭過去。」
銀鈿先是一驚，然後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垂頭紅臉揉捏衣角，躊躇了好一會，最後點頭應了。
次日銀鈿借口小姐采買出去，午間帶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坊間有人說，那富爺是個好男風的，又有人說他老早就養著幾房姬妾前庭菊花兩面開花。」銀鈿癟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小姐，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哪？」
扉娘指甲掐進掌心肉里，咬著嘴唇忍了一會，淚珠子還是涌出來。「可是，娘已經換了庚帖了……你再去探探，究竟是不是真的，莫不是謠傳？這人還有沒有別的劣跡？」
于是再次日的早晨，銀鈿出現在縣學的門口。這個富隆泰，滿身銅臭，偏想聞一聞書香，布衣白身捐資成了縣學最末等的附生。卯時未到，縣學門口就熱鬧起來，自個提書篋的，帶僮僕的，陸續往門里進去。銀鈿不認識富隆泰嘴臉，站在門角處眼巴巴地干看著。
銀鈿一身青衣小帽，一副小書童的尋常打扮，瑟瑟地站在那里，好幾回真想隨便拽一個書生問︰「你認得富隆泰不？他這人咋樣？有啥壞毛病沒有？」眼看進去的人越來越稀松，銀鈿急的直冒汗，當一個湖藍綢衫的背影在眼前一晃而過，她一咬牙沖上去，扯住那人衣袖道︰「這位小哥，容我做你半日書童罷，不要一文錢的」
那人回過頭，竟是一張熟悉得生根的臉孔。「春芽？春芽是你麼？」銀鈿用尖尖細細的聲音大叫起來。那人狐疑地看她，「小…小哥，你認錯人了，我不叫春芽」銀鈿仔仔細細地將那張臉又不厭其煩地看了好幾個來回，心里氣血激蕩不已，「春芽，你不認得我了？咱們一塊服侍小姐的日子也不短了」
那人苦笑︰「我真的不是什麼春芽，我姓孟名宜春。」
對了，春芽不過是化名，孟宜春這個名字，好幾回听小姐在秋千上叨念過，再錯不了的。「那我就不叫你春芽了，叫你孟公子吧。孟公子，小姐有要緊事，你帶我進去，我權當你半日書童，行不行呢？」
那人哭笑不得︰「我本來就是孟公子嘛罷了，隨我進去吧……進去之後少言聲，憋不住要說話呢，聲線放粗點兒，喉嚨悶點兒，待一個時辰就走，可辦得到？」
銀鈿喜出望外，滿口應承下來，隨在那人後面往門里走。這時後面沖上來一個人，一手提食盒子，一手扯住她胳膊叫喚︰「你是什麼人？俺才是公子的書童，打小跟著公子，你打哪兒冒出來的野人？」
銀鈿惶急之中，聲線又尖利起來︰「放手放手我只用一個時辰便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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