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銷京華 秦淮夜游(上)

作者 ︰ 葉青箋

「曹寅,有事嗎?」。

曹寅嚷嚷道︰「這麼久才開門,你們在干什麼?叫你們吃飯呢,難道都不餓?」

「餓死鬼投胎啊,你就不能晚點來」流素憤憤說了句,忽然听見肚子咕咕叫,于是模了一下,果然感覺很餓,迅速跑出去吃飯了。

「喂,等等我,你不是不餓嗎,你那份讓給我啊,跑那麼快干嘛?」

流素搶著往玄燁旁邊一坐,他本來和陽笑正低聲說什麼,見她來了便住了口笑道︰「小素兒,你怎麼總愛坐我身邊呢?」

「因為你面前的菜一般要特別好。」她說的是實話。

玄燁愕然。

陽笑卻已忍不住笑了起來︰「小素兒的實話總是特別難听些。」

流素道︰「我說的怎麼就難听了?不過是想沾三爺一點光而已」

「要說好听呢,就該這樣說︰三爺我就愛跟你坐一塊,因為我特別仰慕你。可你的實話呢就只是想吃點好的而已,你看三爺的臉色多難看,他指望你說兩句好听的,結果卻發現他還不如幾道菜」

流素果然側臉盯著玄燁看了一會兒︰「三爺才沒那麼小氣,我看他臉色好看得很,白里透紅,與眾不同」

滿桌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流素卻不笑,她忙得筷子像雨點,哪有空去理會他們,只是心里掠過一個念頭︰「原來康熙皇帝臉上果然有出天花留下的些白麻子點兒,不過不坐這麼近的話倒也看不出來,卻半點也沒破壞他的英武俊挺,可惜啊,他是皇帝。」

離開滁州順道繼續南下去金陵,玄燁听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十里秦淮自古繁華,順道也就去游玩一下。近日他為撤藩的事憂心思慮,難得想放松一次,倒也無人勸阻。

沿途說起秦淮八艷,玄燁幼年登基,忙于政務,對這種風流逸事所知不詳,听他們談論起倒也新鮮。流素對于正史一知半解,說起這種稗官野史卻格外帶勁,有時一不留神就提到這八名艷ji出身下濺,卻性自清高,極具民族氣節,幸好還有點理智,沒把董小宛和順治那段捏造的艷事野史給帶出來。

不過少年時代的康熙對漢族文化極為仰慕,心性也開闊得多,听流素說這些名ji忠于前明王朝的話也並不介意,一笑而過,倒是陽笑目如冷電,朝流素一掃,四目相對,流素激靈靈打個冷戰,才想起自己面前坐的是誰。

但陽笑的目光瞬間轉為溫和,面帶微笑,仿佛剛才那警示的一眼從未出現過。流素一點即透,隨即轉了話鋒︰「作為子民,忠于君主並無過錯,她們所錯的是並未擇明君而事,還不明白明朝後期朝政的腐敗,君王的昏庸,因此忠義可嘉,智慧未足。」

她見玄燁微微頜首,知道他就愛听這種兩面剖析的話,一方面他不喜歡忠于明朝的人,另一方面他又喜歡事君死忠的臣子,這本是個矛盾,但兩者未必不可並存,重點就在于「良禽擇牧而棲」,是看這忠字怎樣用而已。

流素卻不喜歡繼續順他心意爬著竿兒上,跟著道︰「陳圓圓引得平西王沖冠一怒,也算是千古一奇,不過這樣才情美貌並存的女子,卻終究也沒有挽住平西王的心,到底還是紅顏色衰,被棄若蔽履了。」

玄燁一笑︰「都說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但其實他也是斟酌再三,陳圓圓不過是個幌子,他那種人,哪里會為了個美女自毀前程?他會投效我大清,一是因李自成迫降未果,在宣武門外殺他吳家百余口人,二是申時度勢,向強勢力投誠以保家族,哼哼,陳圓圓麼……不過是個附帶原因罷了。」

流素听他口吻對吳三桂已然極為鄙視,知道他撤藩的行動已迫在眉睫,同時他對吳三桂的分析也透徹得很,完全不像那種自我YY的人會去認為什麼當時大清昌隆萬民歸心之類。

玄燁又道︰「這會兒就算你再給他一百個像當年陳圓圓那樣的美女,你看他可會動心,誠意歸順?可憐的倒是陳圓圓,無端被搶來搶去,最後還不得善終。」

這時三藩未撤,吳三桂正在西邊緊鑼密鼓策劃謀反,陳圓圓也還在做著她的尼姑,可是她此生的結局無論如何也會是個悲劇,這是可想而知的了。

「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雖是傳說,卻也優美。有機會我倒想看看這位美人。」流素悠然神往,

玄燁笑︰「有什麼好看,莫說她現在削發為尼,就算仍在吳三桂府中,也是美人垂暮,不看也罷。自古美人與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怕你看了徒增失望。」

「照三爺這麼說,垂暮美人最可悲,與其萎落枝頭,不如盛放時調零,這才適合美人的一生?」

納蘭性德知道流素女孩兒心性,最恨就是紅顏色衰後始亂終棄的男子,玄燁無心一句話,她听在耳中卻定有負心薄幸、喜新厭舊的猜測,便笑道︰「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就算美人垂暮又有什麼可怕?但遇上吳三桂這種人,就算絕世紅顏,到頭來仍會相看生厭。」

這句話倒勾起流素的牢騷,她長嘆一聲︰「哎,真要生在百花叢中,還能守得住一心,白首不相離的,這世間能有幾人?」

玄燁忍不住笑︰「你這小鬼,怎麼說話像深閨怨婦,誰教你這些古怪話兒?」

「三爺,你有白首不相離的一心人嗎?」。

玄燁竟被她一句話問得愣住,腦中掠過他宮中後妃,感情最深的莫過于皇後赫舍里芳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另外遏必隆的女兒鈕祜祿東珠也聖眷正隆,可這二女得寵,與其家族背景不無關系,說到白首不相離,似乎都有點不靠邊……

「三爺有喜歡的人嗎?」。

眾人大眼瞪小眼,見這小丫頭咄咄逼人,眼見再逼問下去就要引得皇帝龍顏大怒了,卻听玄燁笑道︰「小素兒,你才多大年紀,知道什麼叫喜歡和不喜歡嗎?這種事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

流素驀然省悟,這可不是她的年代,在這個保守的時代,若不是玄燁看她年紀小,又以為她是個小男孩,恐怕早就覺得這女孩兒輕浮放蕩了。

她于是歪著腦袋眯起眼,一臉天真困惑︰「喜歡不就是像我們這樣嗎,我們是朋友,所以互相喜歡。」

玄燁哈哈大笑︰「是是,三爺最喜歡小素兒,真是個傻孩子,白首不相離和你說的這種喜歡是兩回事」他順手捏了捏流素粉光致致的臉蛋,令得流素一陣抓狂,卻不敢表露。

其余人也跟著一笑置之。

十里秦淮在夜色中燈火輝煌,兩岸亭台水榭星火點點,映得水面斑斕錦秀,光亮猶如白晝,來往龍船畫舫泛舟水上,不時傳來絲竹繞耳,婉轉歌喉,近了還能聞及杯觥喧笑之聲,無論文人士子,商賈望族。江湖豪客,風塵奇女,在這里都能見到。

曹寅伶俐,先策了馬去安排住處,余人下馬緩行,好欣賞沿途風光。

「秦淮八艷當年也就在這些水上人家,想如今華舍屹立,龍舟競秀,卻早已不見當年絕色。」玄燁遠遠眺望,秦淮河畔勾欄瓦肆林立,畫舫樓船頭上都墜著串串紅紗燈籠,仍是歌舞升平,紙醉金迷。

玄燁雖不是自命風流的帝王,但年少青春,對這些風流逸事也並不排斥,何況秦淮八艷當年與當時才情橫溢的明末四公子有瓜葛,當年文壇舉足輕重的四公子都是前明遺臣,玄燁一方面對他們這種名家儒士死忠之心頭疼,一方面又仰慕他們才華學識,這種情緒十分矛盾。

陽笑道︰「三爺又怎知畫舫上沒有當年絕色?」

玄燁微微一笑︰「縱有絕色,也遠不如八艷的才情,不過是皮囊色相而已,不足一提。」

陽笑與納蘭性德相視一笑,覺得玄燁雖耿耿于懷地總提秦淮八艷,其實是在影射冒襄之類的前明遺老,才情絕艷,卻偏偏不為他所用,那麼有等于無,不能不說是件憾事。

曹寅興沖沖會合他們之際,提議要去秦淮水上畫舫坐坐,眾人之中也只有他有這種興致去听那些水上煙花彈唱吹打,玄燁搖頭笑道︰「你去吧,我們可走累了。」

「走累了才要去歇腳,先去畫舫上整治一桌酒席,點上幾位美人,免得三爺總提秦淮八艷,意若深憾」

玄燁笑啐他一口︰「是你想惹點風流艷遇吧,這種青樓煙花地,我可沒有興趣去。」

曹寅與玄燁一同長大,感情勝似兄弟,加上他個性向來就有些不拘小節,此次又是微服私仿,在玄燁面前也不拘君臣禮節,仍笑嘻嘻非要將他們拉去︰「見識一下也無不可,沒有誰非強迫你們要跟腌之事牽扯上,就算這些歌台舞榭也總有清高出塵之人,秦淮八艷不就是出淤泥不染……」

「好了好了,成篇累牘的胡言亂語,你別企圖說服我,你要能說服陽先生和容若跟你一起去,那我們也就去湊個興。」玄燁說這話並不是真的要曹寅勸服陽笑,而是算準了陽笑和納蘭性德的個性是絕不會涉足這種煙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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