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鐘曉君走下汽車,便看見爹爹拄著麻竹拐杖,正在屋前的水泥坪里對著一個收廢品的中年人發火︰「你們這些人也太狠了。我這麼多東西,就值這一點點錢?啊!」
听到汽車的響聲,鐘曉春的妻子李翠芳和五歲的佷女婷婷從屋里快步走了出來。她驚喜地發現鐘曉君正在喊爹爹,連忙一邊叫著︰「哥哥回來了,快,快進去坐。呵,師傅,這條路車子不好開吧,請進屋。」一邊對鐘大爺說,「爹爹,算了吧。那些東西本來就不值錢。」婷婷一路小跑,笑著叫著地晃動著嬌小的身軀,鑽進了伯伯的懷抱。
鐘曉君放下佷女,將一包巧克力打開,遞給婷婷。小佷女喜出望外,拿出一塊放進嘴里,然後便手舞足蹈起來。可是,當伯伯裝出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向她討要一塊過過癮時,她卻飛也似地逃到了李翠芳的身邊,扯著母親的衣袖,躲在後面。這時,李翠芳不管女兒的動作,急急地對公公說︰「爹爹,別爭了,算了吧。」
在鐘曉君詢問的目光下,李翠芳只得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前天,鐘大爺整理出了一些廢塑料袋等物品,有個收廢品的人路過,大爺便向他兜售,那人答應出三塊錢收購,鐘大爺嫌少,沒賣。昨天又一個收廢品的男子來了,大爺跟他講,對方說只能賣兩塊錢。到了今天,這個中年人卻只答應給一塊錢了。
鐘曉君听完,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見爹爹站在那里余怒未息。他想了一下,便叫司機幫忙,將車里的舊報紙等物翻了出來,交給那個中年人︰「來,一起賣給你。」接著,他親了一下小佷女的臉蛋,說,「婷婷乖,听伯伯的話,牽著爺爺去屋里休息。」
「爺爺,走嘛。」見心肝寶貝拉著自己青筋凸現得象老樹根一樣的雙手撒嬌,鐘大爺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當著兒子的面,特別是當著小車司機這位客人的面,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由鐘曉君去處理。
「多少錢?」待父親進屋,鐘曉君低聲問中年人。「兩塊。」「好的,給我。」他三下五除二地將那些東西放進中年人的籮筐里,然後進了鐘大爺臥室,走到父親面前,將錢遞了過去,「爹爹,賣了五塊錢。」
這時,司機已將小車後備箱里的大小包裹提了進來。鐘大爺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將錢放進口袋,眼楮望著兒子孝敬給自己的禮物︰「買這麼多東西干什麼?」
這是一個讓鐘曉君頭痛的問題。過去,他探家總是要帶些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回來,可父親老是說,「買這麼多東西干什麼?貴。倒不如拿錢給我,讓我自己去商店里挑。」于是他以後就改變辦法,回家時除帶少量的禮品外,照老人的意願給點錢,以便父親自己去消費。可他後來發現,那些錢卻長時間地存放在信用社,原封未動。想要他老人家拿點出來花費幾塊,就象去討要婷婷手里的巧克力一樣,比登天還難。沒奈何,鐘曉君只好又采用老辦法了。
「你看,」鐘大爺提著一盒包裝精美的參茸蜂王漿膠囊,對兒子說,「在我們這地方,這東西一盒能買好幾斤純正的蜂蜜了。那可是原汁原味的綠色食品啊,效果比這個好多了。這東西呢,說不定還有假。」他望著鐘曉君嘻嘻笑著的臉,「你別不服氣,我看了報紙。藥品和保健品里有很多假冒偽劣產品,而正規廠家都默不作聲。因為如果承認哪個商品有假,消費者就會不放心,結果這種商品就銷售不出去,只能退出市場。」鐘大爺得意地瞅了鐘曉君一眼,放下那盒曾讓兒子精挑細選過的禮品,「讓我找出那張報紙,給你看一看。」
市委書記的心里雖然很不是滋味,但也只能任憑父親的性格。他可不願同老人爭執,以免被爹爹罵個狗血淋頭。記得自己同文娟結婚的第一個月,他寄錢回老家後,僅幾天便收到父親的回信。信中說這錢是你給的,我不要,下次回家我給你。你現在成家了,經濟上文娟做主。只有她給我的錢,我才收。鐘曉君不敢違背老人的旨意,以後每次寄錢,都用妻子的大名,直到文娟離世為止。
「來,喝茶。」李翠芳用一個朱紅色的木制方盤,端來了三杯散發著濃郁芬芳的茉莉花茶,這才制止了鐘大爺尋找報紙的行動。鐘曉君望著父親的臉,那上面又增添了幾條皺紋,撫模著麻竹拐杖的雙手象老樹皮一樣干枯、粗糙。老人家在南山煤礦的井下工作了三十多年,采煤、掘進、運輸都干過,到頭來得了個風濕性關節炎,行動很不方便。
「哥哥,這次回來可要多住幾天呀。我去打電話告訴曉春。」李翠芳說完,便急匆匆地出了房門。
鐘曉君每次回家,都讓弟媳忙得不亦樂乎,使他感到分外的內疚。他不想給她增加太多的麻煩,所以,回家後總是選擇盡快地離開。弟媳三十多歲,雖然不減年輕時的風韻,但歲月的風雨也給她的臉上留下了不應有的痕跡。這些年來,母親病逝,曉春只顧著在外面忙碌,她便成了家里的頂梁柱,里里外外的活計都由她包下了。她的眼角已經出現明顯的魚尾紋,昔日嬌女敕鮮妍的臉色已被農村男子的古銅色所替代,而且,還落下了一個腰痛的毛病。
2
趁著鐘大爺和司機談話的空隙,鐘曉君走出屋子。他看見婷婷站在階基上,口里嚼著巧克力,同時對一個男孩子炫耀著手里的本錢︰「還望著干什麼?剛才給了你一塊嘛。饞食鬼,討厭!給,還給你一點。再也沒有了,知道嗎?」見這情景,鐘曉君的眉頭皺了一下,趕緊進屋,拿出一袋餅干,塞到那小男孩手上。然後對婷婷說︰「到爺爺屋里去。」
鐘曉君打量著這幾代人居住過的地方。這是一棟向南的二層紅磚小樓,牆面和地板沒有裝飾瓷磚,仍然保持著剛建時的本色。房子是下面三間,上面兩間加一個平頂。屋後菜園旁的小山上長滿楠竹,它們舞動著青翠欲滴的枝葉,給北面來的風雨形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東側有一口水塘,一池清水在陣陣輕風的撫模下,微波蕩漾,偶爾可以看見幾尾草魚在水草中覓食、漫游。塘邊一株宛如大傘的樟樹上,傳來知了歡快的歌唱。西邊一片稻田,綠油油的稻浪下面響著令人動听的鼓點般的蛙鳴。
小樓的正面就是一塊水泥坪了。這是農家曬谷的地方,稱為禾場。小樓一層正中那間房子,叫著堂屋。那是招待客人的場所,農忙時兼做堆放稻谷或農具等物品的所在。堂屋的門特別大,足有一般房門的兩倍多。因為如果禾場上曬谷時遇上「黃雨」,就是大太陽天突然下雨,搶收稻谷的人們就可以沖刺般地進去而不會阻擋其他人的行動。
自古以來,有的人家就在堂屋的正面牆上置一壁櫃式的小閣,是為神龕。神龕上供奉著神像和祖宗的牌位,用紅紙寫著「天地君親師位」六字。滿清王朝覆滅後,沒有了皇帝,人們便將「君」改成「國」,六個字便成為「天地國親師位」了。但現在有的人不懂,仍將「天地君親師位」六字放置其上,在二十一世紀的共和國大地上顯示著他們的虔誠。前幾年建新房時,鐘大爺雖有傳統思想,但還是尊重兒子的意見,沒有設置神龕。只是將曉君爺爺一張十分珍貴的學生照放大,配上鏡框,披上黑紗,懸掛于自己臥室的正牆之上。
鐘曉君對房子環視一周後,踏上二樓。父親住在一樓東側,西側是廚房和餐廳,二樓自然就是弟弟夫妻二人和佷女婷婷的臥室了。這兩間房沒有什麼高級的擺設。主臥室內一台二十一英寸的舊彩電放在兩屜櫃上,與兩屜櫃並排的是個三門櫃,房中間放著一張高低床,玻璃窗下有一張寫字台。鐘曉君對婷婷的臥室不感興趣,在門口朝里望了一眼,便朝平頂走出。其實平頂沒有特別之處,不過是從下面廚房里伸上來一根水泥煙囪,向天上冒著裊裊的炊煙。看起來,比起三年前他回家時,唯一的改變,就是鐘曉春將廚房里原來的灶改成了省柴灶,因而平頂上增加了一根煙囪。
鐘曉君的心里踏實了許多。初步看來,弟弟的生活和家產還沒有達到那些小煤窯不法礦主的水平。當然,這只是表面現象。想到這里,市委書記懷著心事,走下樓梯,進了鐘大爺的臥室,在父親面前坐了下來。
「嗯,我問你,」鐘大爺睜大雙眼,目光定在兒子臉上,「你的事怎麼樣了?」
「什麼事?」
父親的臉上帶著一絲怨氣︰「什麼事?你的終身大事呀!」
鐘曉君此時實在不想同老人談論這個問題。好在這時司機及時地起身散步去了︰「急什麼呀?」他說。
「怎麼不急呀。你不急我急,我要抱孫子,我想接上鐘家的香火。我這麼大年記了,還能等幾年?要是命好的話,你也能當上爺爺了吧。那樣,我就只準備抱重孫了。」鐘大爺激動起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後,連連咳嗽,臉上漲得通紅,「你太不爭氣了。」
李翠芳雖然在廚房里忙個不停,但仍然頗有興趣地關注著父子倆人談話的情況。她听到公公的咳嗽聲後,立即送來一杯茶。
「太不爭氣」的兒子鐘曉君只能唯唯諾諾。他接過茶杯,端到父親面前,老人喝了兩口,又問︰「你同若蘭怎麼了?」
「沒什麼。」
「沒什麼?」鐘大爺出了一口粗氣,馬上質問道,「那為什麼還不結婚?你們還是三歲小孩呀?」
他見兒子閉口不言,以沉默做為答復,老人的火氣更大了,也不管旁邊的兒媳有什麼感受︰「我告訴你,不管你是市委書記,還是省委書記。就是國家主席,你總歸是我兒子。你不給我生個孫子,我饒不了你!」
3
「哥哥,我回來了!」鐘大爺的話剛剛說完,一個大嗓門在外面如雷似地響起。話音未落,一表人材的鐘曉春西裝革履,風風火火地跑進父親的臥室。接著,迅速地從口袋里掏出高級香煙,用雙手一人敬上一支。
鐘曉君默默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同胞手足。四十歲的人了,頭發梳得整齊干淨,臉上泛著紅光,一身名牌從上至下包裹著那開始發胖的軀干。弟弟是俊美的。現在他身上還存在著過去那種英氣,那種勃勃向上的氣概。一對動人的大眼楮在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的兄長。兩片只有女子才有的薄薄的嘴唇里,露出哈哈的笑聲。只有那雙不安靜的手還是老樣子。幾十年來,它們仍不知道該放在什麼位置為好。
「哥哥呀,你別這樣子看著我行不行?現在都什麼年代了,穿著不講究點別人看不起呢。呵呵,我來給你們泡茶。」
「我們喝過了。」鐘曉君淡淡地說,「啊,你自己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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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他還是給大家重新泡了茶,又敬了一遍煙,坐了下來,兩只手掌放到膝蓋上,馬上又抬起來握到一塊。接著又放還原處,然後又握到一堆。如此反復地活動著。
「你的狀態不錯呀。」鐘曉君的話里不無諷刺的成份,接著,便單刀直入地問,「小煤窯經營得怎樣?」
「背了一債。」
每當這種時候,鐘大爺總是緘默不言。兒子們有他們的事,而且是工作上的大事。自己一個平頭百姓,是不能插手市委書記之類的事情的。他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拉著小孫女的手走了出去。他要去廚房,看看是否能給兒媳幫一點手。就是擇一擇菜也好,她太辛苦了。
「是嗎?別人辦小煤窯發了財,你卻是債台高築。」鐘曉君平靜地問道,「說說看。」
「唉,一言難盡哪。」鐘曉春嘆了口氣,「不說了,算了吧。」
市委書記知道弟弟的意思。每當他遇到困難找自己幫忙時,總會遭到嚴厲地批評和拒絕,所以,他從來也不對哥哥抱有什麼奢望。正因為這樣,兄弟倆之間仿佛存在一層隔膜,言談舉止中便少了一些應有的親密。鐘曉春將其稱做「代溝」。但有些話他還是憋不住的,當時不說,等不了多久,他總會吐了出來。
鐘曉君本來不打算問下去了,可今天怎麼也禁不住打破砂罐問到底的想法。他故作輕松地緩緩說道︰「既然你不想說,那就算了。」他站起身來,雙眼望著爺爺的遺像。
這是一張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全身黑白照片。盡管經過現代技術的放大處理,仍然掩飾不了照片的陳舊。但爺爺儒雅而英武的風采,依然沒有消失。照片上站在省礦業學校廣場中央的祖父,年齡不到二十,身材修長,眉清目秀,雙目遠視,臉上寫滿壯懷激烈的報國之情。鐘曉君看在眼里,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礦業學校畢業後,爺爺作為一位高材生,在南山煤礦擔任采礦技術員。當年日本人橫行中國大地,深懷工業救國理想的他毅然決然地走上了武裝抗日的道路。抗戰勝利後,身為游擊隊政委的祖父帶領部隊出沒于橫梁大山之中,屢獲戰果。解放前夕,當喪心病狂的國民黨欲把南山煤礦的所有炸藥都放到井下,企圖毀掉這座百年老礦時,是他率領部隊和礦山里的工友們一道,保住了礦山,而自己卻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鐘曉君肅穆地佇立在祖父的遺像面前,他看見弟弟點燃一支香煙,默然地站在自己身邊,心中不禁生出無限的感慨。
前輩打下的江山,應當由我們更好地鞏固和建設,這一點,爹爹是做到了。他年輕時,礦里要他擔任領導職務。可他說自己水平低,能力差,死活也不干。後來要給他安排一個輕松點的工作,也被他謝絕了,幾十年的時間里,一直在井下默默無聞地奉獻著。可是,我們做了些什麼呢?我們必須做些什麼呢?
「唉,」鐘曉君的旁邊傳來一聲嘆息,「要是爺爺沒有犧牲」
「對,要是爺爺沒有犧牲,你可能不會債務纏身,全家人的生活都會好些。」
「是呀。」鐘曉春感到這位市委書記和兄長從來也沒有今天這麼親切過,在他面前,體貼知心的話語自己是听得太少了,「你看,南溝煤礦轉到我手里後,我才發現是個貧礦。恰好又趕上大整頓,原來的采礦許可證、安全生產許可證、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證等等證件全部作廢,要重新申請,經過檢查驗收合格後才能發放。而工人們簽的合同原來他們都沒兌現,為了穩住這些熟練工人,我唉,我費了多少勁,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財力啊?」他雙眼疲憊地望著哥哥,坐了下來,兩只手掌放到膝蓋上,馬上又抬起來握到一塊。接著又放還原處,然後又握到一堆。「要是爺爺在的話,也不至于讓我落到這個地步吧。」他的聲音和腦袋一樣,都在同一時間低了下來。他對曉君從小就心存敬畏,何況哥哥現在又加了一層市委書記的威嚴。
那時候,曉君和若蘭什麼事都讓著他,就象兩個少年老成的長者一樣,憐愛著這個弟弟。他調皮,淘氣,具有所有小孩子的天性。而嘴讒,是他最突出的特點。
在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的日子里,父親每次從礦里回家,還總是要給他們帶上幾個白面饅頭。那香噴噴的饅頭在鍋里重新蒸熱後,就象雪白的大胖小子一樣招人喜愛。這時,曉春就會迅速地把熱氣騰騰的饅頭捧在手里,急不可耐地咬上一口,燙得舌頭打滾也無所畏懼。饅頭是一人兩個,但是,他肯定還有妙不可言的第三個、第四個
直到有一天若蘭病了,一連兩天滴水未進。她是最喜歡吃饅頭的。而曉君發現她那兩個饅頭一下子卻蕩然無存。從弟弟咂吧著的嘴上,他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他把曉春叫了出來,三下兩下就把弟弟打翻在白水田里。等若蘭費力地趕來時,曉春巳從田里爬了上來,一邊哭喪著臉,一邊抖落著滿身的泥水,說是自己不小心掉進了白水田,要回家換衣服。一溜煙跑了
過去的回憶是美好的,有趣的。但這並不能代表現在和未來。做為市委書記,鐘曉君必須嚴格地,甚至苛刻地要求弟弟︰「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亂采濫挖,違法亂紀?」見鐘曉春連連說著「沒有,你放心。」市委書記兩道目光猶如利箭,射向對方,「我實話告訴你,在長平,任何人都可以亂采濫挖,就你不行;任何人都可以違法亂紀,就你不能。懂不懂?如果你不听我的招呼,我可饒不了你!」
「我沒有呀!」鐘曉春急了,「你們可以去檢查呀!」
「是嗎?」哥哥的語氣緩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但是,弟弟的心情並沒有好轉。他剛進門時顯然听到了老父親對市委書記發火時的斥責,他哭喪著臉,壓低聲音恨恨地說︰「哼,爹爹饒不了你,你卻饒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