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寺 第二回︰ 說書場上談刀兵 布衣少年疑竇生(6)

作者 ︰ 天然一木

天灰蒙蒙的,風刀子般的刮個不停,天氣干冷干冷的,晌午的太陽畏縮在雲層深處不敢露面。

鎮尾一家低矮的茅舍里,一個形容枯槁的女子躺在土炕上,想著心事。

「默兒!」她輕輕喚著,然後便咳個不停。她掙扎著坐了起來,右手支撐,左手顫微微地拿起炕邊缺腿桌上兒子的臨帖。

王義之的《蘭亭序》,竟讓兒子描摹的惟妙維肖。她有些安慰的笑了。

病婦名叫黃靈秀,是江湖久負盛名的大俠丁汝舟的棄妻。

想當年,出身名門才貌雙絕的黃靈秀與禁軍教頭丁汝舟結為秦晉,一時轟動京城,傳為一段佳話。誰知天遭不測風雲,黃靈秀的父親在一次文人雅會上,意氣風發下寫了一首褒貶時政的詩,惹怒了權臣魏忠賢招來殺身之禍。不知為何,丈夫丁汝舟掛印辭官,夤夜離家,再無蹤跡。只留下一封休書,讓懷孕在身的黃靈秀欲哭無淚。好在老天開眼,黃父由斬立決改為千里流配。

家遭噩變,幾經顛離流所的黃靈秀,在返還原籍武城的行途中落下了病根。幾年來,她也斷斷續續听到那個負心人在太行山行俠仗義的消息。然而,千里之遙,她縱有千般萬般委屈又向誰訴說。生活的艱難,感情的折磨,在痛苦的煎熬里度日如年的黃靈秀,唯一的籍慰,就是看到兒子一天天成長。

「娘,藥我給您抓來了!」丁默幾乎是小跑著進了門。

「銀子從哪里來的?」

在母親地追問下,丁默熟練地支起藥鍋子,先舀了一瓢水倒了進去,又抓了一把稻草塞在鍋下,用火石燃上火,用力吹了一下,火苗忽得竄了出來。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兌著草藥,一邊回答著母親的問話。

「丁二爺爺給的!」

「你二爺爺家日子也不好過,你怎麼好意思難為他老人家!」

面對目前的斥責,丁默小心解釋著。

「我沒向二爺爺討,是他硬塞給我的!」

「唉!天底下的好心人咋都這麼難呢!」黃靈秀唉聲嘆氣道。

「默兒,丁二爺爺的恩情你一定要銘記在心!」

听著母親的叮嚀,丁默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煎藥鍋里的水沸騰了,濃濃的草藥味四漫開來,屋子里也開始有了一些暖意。

「大姐,你的老病咋又犯了?」

在一個又夏又脆,又柔又媚的嚦嚦鶯聲里,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體態輕盈,腰肢裊娜,拎著大包小裹走了進來。

「二姨來了,二姨來了!」丁默高興地大呼小叫著。

「默兒,吵什麼,還不給你姨娘拿杌子。」

黃靈秀剛說完,便咳個不停。丁默忙不迭地把煎好的藥盛在一只瓷碗里,用湯勺攪了攪,小心翼翼地端到母親面前。

黃靈秀呷了一口藥,止住了咳嗽,便滿臉關切地問︰「靈素,大祖的官司了了沒有?」

「大姐,瞧你一副菩薩心腸,都病成這樣了,還掛念著別人。大祖的官司了了,只是費了不少銀子,京城的酒坊也賣了,生意做不成了,我們只好打道回府。三年的折騰,陳家傷了元氣,大祖也一蹶不振,整日以酒澆愁」。

黃靈素掃視了屋子一圈,目光落在丁默的臨帖上,一探身子拿在手中,看著那剛勁有力的字體,不由引起無限傷感來。

想當年,為救父親,心比天高的她委曲求全,嫁給武城首富陳大祖。自嘆紅顏薄命的黃靈素,與陳家酒坊豐俊神朗,精神強干的帳房總管聞天暗生情愫,紅杏出牆並珠胎暗結。想不到聞天竟是一個衣冠禽獸,為謀密方,花言巧語騙得黃靈素的真情,再下圈套讓陳太祖惹上一身官司,久負盛譽的武城名酒古貝春從此一落千丈。

「素妹,那個孩子還好嗎?听說托養的秦大官人是京城名捕,大祖的事他出過力沒有?」

對姐姐一連串地問話,黃靈素只是沉默不語,她握著黃靈秀枯柴般的左手,半晌才幽幽嘆道︰「姐,咱們的命可比黃蓮還苦!」

姐妹倆相擁而泣,站在一旁的丁默也流下了一串熱淚。黃靈素看著他那悲傷的樣子,不由心如刀絞,她恨恨地道。

「姐,這個弱肉強食的世道,舞文弄墨成不了事,你應該讓默兒學他爹,做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你提那個薄情寡義的人干啥!默兒沒他這樣的父親!」

黃靈秀忿忿地道

「姐,姐夫決不是那種人,當初離開你,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黃靈素的勸言,更增添了姐姐心頭的怒火。

「什麼苦衷,八年了,他負心而去,撇下了我們孤兒寡母,不知受了多少苦,吃了多累,他知道嗎?體諒過我們嗎?」

說著說著,黃靈秀已是泣不成聲。

「二姨,我爹是強盜,他拋棄了我和娘,只顧自己在太行山佔山為王,逍遙快活,不顧我們的死活。我恨死了他。我要讓夏侯候剿滅他!」

丁默揮著右拳,大聲道。

「默兒,別胡說八道!」

黃靈秀厲言道。

望著發怒的母親,丁默愣了。

黃靈素看了發呆的丁默一眼,鄭重地說︰「默兒,別人怎麼說你父親是別人的事,你要記住,你爹當年是京城禁軍教頭,後被壞人陷害,迫不得已才離開你和你娘,浪跡天涯,行俠仗義,佔山為王,殺富劫貧,替天行道,人稱‘南俠’。他不僅不是一個強盜,還是一個真正的大英雄!」

「他是夏侯候那樣的大英雄嗎?」

「不!他們走得是兩條道!」

「兩條什麼道?」

「白道和黑道!」

黑道和白道,是兩條永遠不同的道。

但在這個黑白混淆的世道里,什麼是白道?什麼又是黑道?兩者的區別又在哪里?

大明子民心中的大英雄夏侯候知道嗎?

被稱為「南俠」的金鉤鐵劃丁汝舟知道嗎?

鎮上那位年齡最大輩份最高學問最深的丁二先生知道嗎?

丁默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太多太多的迷惑。

這種疑惑,豈不是延續了幾千年。從荊軻刺向秦王的那一劍,到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為旗;從西楚霸王魂斷烏江,到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從李世民玄武門骨肉相殘,到南唐後主「一江春水向東流」的那聲悲嘆;從楊繼業頭撞李陵碑,到明太祖發起陳橋兵變——

無論現在的,還是過去的,無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這種疑惑,誰能解答?

這種疑惑,能延續到何時,誰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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