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義一听,說了半天老頭子還是不肯收他為徒,于是急了。他長跪在地上,眼淚流了下來,用著哭腔說︰「老叔,你不知道,我原來也是一個平常的人,因為前一段時間,看到兩家人為退婚打鬧起來。一家人多,找了一些年輕人,糟蹋了退婚的那一家的女兒。當時我也看見了那事,可就是因為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所以沒有敢出手。事過之後,心里難過。所以才想說一點武藝,一來強身健體,二來扶弱鋤強。老叔,你覺得我想得不對嗎?」
老者嘆了一口氣,說︰「蘗障,也是蘗障。學藝若為鋤強扶弱,天下弱者有多少,你管得過來嗎?學藝若為健身,何如去求醫用藥。你心中這一份正義,正是他日惹禍的根苗。看樣子你是與道無緣了。」
李文義一听,這老頭是執意不教了。
這樣一想,他的心時反倒放松了下來。于是他對著老頭子說︰「算了,你不教拉倒。要我看,學不學一個樣。象你,有這麼高的功夫能有什麼用?現在,人家都用槍了,武斗打人,都用著鋼槍,你這點功夫,怕也是擋不了槍子,也不敢惹人家那樣有槍的民兵小分隊的人。你也就是跟我一樣,做做樣子,煆煉一樣身體。可是煆煉也沒有用。那些煆煉了一輩子的人,最後還不是都死了。你不教,我還不一定要學呢。你老也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值錢。哼。」
李文義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又穿了起來。他找算回到小屋子里去。
老頭子半天沒有說話。
李文義也懶得理他。對于李文義來說,他是城里的人,而且還是省城的,見過不少世面,最差經常見省市體育館的人打拳,也見過省隊的比賽。城市大了,什麼樣的人沒有。到那里找一個熟人學一樣本領,不對跟一個山里的死老頭子學什麼拳術有出息。
李文義回到屋里,他拿出一個臉盆,倒出來一點熱水,開始洗臉了。
練了一會拳術,他有一點熱了。出了一身的汗,洗一下就痛快多了。
李文義洗完了臉,要倒水的時候,發現這個老頭子沒有走,而是跟著自己進了屋里。一言不發地站在知青點的小屋正中。
李文義說︰「老叔,你不教我了,怎麼還沒有走啊。」
老頭說︰「就走就走。」
李文義出去倒了水。老頭現在坐在了李文義的床前。
老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文義回答︰「我叫李文義。」老頭子又問李文義是那里人氏,家里還有什麼人。李文義說了。其實李文義家里人很簡單。他父母早亡。一真跟著姐姐過。姐夫老家是農村的,家里房多。所以上學時,李文義就跟著姐姐過日子。
姐夫和姐姐有了女兒,管李文義的時間就少了,他就一個人瞎混。一般地是跟人到處看電影,要麼到村里的果園偷點隻果什麼的。要麼就在村里看那些大姑娘小媳婦排演文藝節目。一轉眼他也十六七了。初中畢業,學校動員他出來插隊,他覺得在那里也一樣,就糊里糊涂地出來了。
好在姐姐還求姐姐夫在村里求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活動了一下,給弄到最近的地方了。
一個大村子,離城這麼近,村里就是出了不少的人才,有幾個當時的官,已經干到了不少。他們說了話,也是算數的。從農村出去的人,自己成了商品糧戶口,可是老爹老娘還在村里,七大姑八大姨也在農村,所以村里人說話,特別是干部說話,他們還是听的。為的是為自己將來老了回村留條後路。
李文義說了自己插隊和家里的情況,老頭子拈著胡須點著頭。末了說,「小伙子,還逄有緣吧。你也是孤身一人,姓李,也叫文義。看看你人也笨,悟性還可以。好吧,你想學點本事,那就來樓觀閣吧。我在那里等你。」
李文義現在是听明白了。
這個老頭子要收他為徒弟,是很艱難的事情。可又願意教他一些本事。早要是這樣說了,他李文義也是明白人,不會這麼死纏了。
再說,求人家收自己為徒,還不是為了學習一些本事。現在人家已經答應了教自己,收不收為徒弟也就無所謂了。
李文義收出自己的缸子,倒了半杯熱水,對老頭說︰「謝謝老叔了。」
老頭沒有說話,用眼楮看了看李文義,低頭喝著水。
一杯熱水喝完了。老頭用手一抹嘴巴,說︰「不錯,小伙子,有點新尊師的意思,人品不壞。我剛才也看了你的書。你還算個可造之才,能看古書,王充的《論衡》,是部不錯的書,你能看,證明根器不錯。其實比這本書好的書,多的是,你要是喜歡看,將來會有更大的造詣的。」
李文義不好意思了。
其實在那個時代,能看的書,真的沒有了。這個說是黃書,那個說是有問題的書,不過這個王充還可以,因為他反對迷信,算是唯物論者。所以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的書。李文義看這本書,純粹是因為沒有事干。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看著它等著瞌睡來到。想不到給這個老頭子夸了一番。
「老叔,我也是瞎看的。許多地方實在是看不太懂的。古人的書太好了,只是我的閱讀水平不行,讀不出名堂來。讓你見笑了。」
老頭點點頭,說︰「這年頭,能讀全本古書的人本身就不太多了,象你這樣的還有興趣讀的年輕人就更少了。不多見呀。」
老頭子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放在李文義枕頭邊的一套毛選說,「大家都在看這書。從心里說,這是好書,可天下也不是這一本好書呀。從古到今,過了幾千年,不可能只出一個聖人呀。以前的聖賢的書,都應該拿出來看看,這樣才知道天地有多大,人情有多復雜。古往今來的聖人們,為了求得無休止理,負出了多少心血。」
李文義是讀《毛選》的。除了在學校養成了讀這書的習慣以外,他現在還在村里兼著給大家讀報紙和讀《毛選》的任務。最近一段時間,他就領著一幫老太太,整天教給她們背最高指示。
可笑的是這些一字不識的老婆子和媳婦們,難教極了。你領著他們讀了幾十遍。總是背不過幾句簡單的語錄。還有幾個老太太,簡直就是白痴,這教這樣讀,她們總望文生義,曲解領袖的意思。比如李文義教大家讀,「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這是有個姓張的老婆子,硬給念成「路線是個銅,銅倒成鈴。」要是換成別人,這樣做當時就是反革命。可是這個老太太,你不能說他。因為她兒子是外公社的一個副書記,家里幾代貧農,誰敢說他反革命。
嚇得李文義怕人家說他是反革命。不是反革命分子,為什麼給貧農老大娘把語錄教成這個樣子。
現在這個老頭,也是這樣的論調。以李文義的思想水平看,這個老頭不是個封資修分子,也是一個封建殘余。
李文義心里有點反感。
可是剛才老頭子給他的那一下,實在是太神奇了。雙手背著,紋絲未動,他一拳打去,倒給人家一下子弄到十幾步開外去了。神神啊,他要是沒有點子力氣,能行嗎?李文義第一次有點迷惑了。
燈下看著這個老頭子。清瘦的臉,干巴巴的。臉色有點灰黃。實在看不出發達的肌肉和強健的全魄。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有那麼大的本事。實在讓人覺得奇怪。
李文義定楮看看著頭。
終于他看出來了。這個老頭有兩點與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一個是眼楮特別地亮。在燈下,他的目光黑得象漆一樣,發著晶晶的光。看人的時間也長。不象普通的人,一遇到別人的目光,馬上把視線移到一邊去了。一般人總是怕與別人對視。
可是這個老頭子就不怕。你要是看著他,他就看著你。你不移開視線,他也不移開。很象一個與人斗著比賽誰的眼楮盯人的時間長的孩子。
老頭子的另一個特別,就是坐得特別地真。這個是李文義現在才看出來的。李文義現在十七歲。跟老頭一比,他算是年輕人了。可是他坐在那里,坐了一會兒,屁肥就移一下。因為坐的時間長了,痛。
可是人家老頭就不。一直是一個姿勢那麼坐著。
看到老頭子喝了水,李文義的膽子大了一些。就開始利用他的特長,和老頭子閑聊起來了。
李文義說︰「老叔,你剛才用的那一套功夫,名字叫什麼呀。」
老頭子簡短地說︰「太極,也叫太極拳。」
一說到這個,李文義熟了。這不就是公園里大街上老頭老太太們常打的那種拳嗎。在城里,有許多人一早一晚,還在跳著忠字舞。那是年輕人的事情。可也有一些老古懂們,死抱著那些過去了的東西,練什麼太極拳。
依李文義看來,那是什麼拳法呀。慢得要死。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度,看樣子象是哄人玩的。
不過,李文義也知道。這是個不錯的技術。因為就是這些練太極的老頭們,也不肯好好地教別人。他們練拳的地方,總是他們一伙的。別人遠處看可以。你要到跟前去和他們搭訕,人家也收拾了東西,馬就就離開。看他們的樣子,是不想教給別的人。
現在老頭說出了自己用的是什麼功夫。李文義就問道︰「是嗎,老叔。我看那拳好象不怎麼的。那麼慢,一點力氣也沒有。那是不是老年人用來煆煉身體的。」
老頭明顯地不高興了。
他說︰「你小小年輕,還在門外,怎麼學了這一身壞毛病。對于自己不懂的東西,也敢輕率地評論。等你學會了太極,再來評論它不遲。」
李文義不敢說了。
平時他可自稱是處交部長。也就是說他不認生。見任何人也敢跟別人搭話。而且很容易跟別人弄熟。
怎麼搞熟的。全靠李文義什麼都知道一些。你不官說什麼,他都懂,都敢跟你談。而在生活中,許多人他並不太听你說什麼。他們需要的是有一個忠實的听眾。听要你認真地听別人講話,別人就反你當自己人了。
李文義主要靠這一套交結朋友。當然,他還有一個本事。那就是喜歡打听社會听聞。也喜歡說一些內幕消息。這樣,許多人把他當成了一個了不
起的年輕人了。
現在,李文義受到老頭的搶白。他不敢胡說了。于是就學乖地說︰「就是,老叔。我就是一個什麼也懂的人。是亂說的。你別生氣,你要教會了我太極拳,我再來評價它不遲。現在,我不敢胡說了。」
老頭點了點頭,朝李文義一拱手,說了一句︰「貧道打擾了,告辭。」
說完,老頭轉身離去。
李文義送老頭到了門外。月光下,老頭步履輕快,腳下落地無聲,一會兒功夫就走得看不到了。李文義站在月下,心里暗暗地說︰「神。走路也沒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