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姨夫親自把我送到了村東的欒家會村小學。說是學校,其實這只是一個由三間瓦房組成的大院子。西邊的一間是幼兒園,其他的兩間分為一二年級。教室的門窗破舊不堪,院子里長滿了雜草,有幾只鴨子在草地上追逐嬉戲。
姨夫把我領到院東邊的一個教室門前,里面很快便出來一位年輕的女孩兒,留著一頭短發,很陽光的樣子。她便是我後來的班主任,叫郝淑香。
其實,大姨家的家境並不富裕。每年就靠那幾畝口糧地供全家人吃喝。雖然擁有高中文憑的表哥在青島本市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掙的錢也只夠自己花,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錢補貼家用。姨夫在村委會供了一份職,也是個出力不討好的小角色。所以,平時地里的農活基本就只能靠大姨一人耕種。
大姨沒有讀過書,她身材矮小,雙腿因長年累月繁重的體力勞動而走起路來嚴重變形。大姨很能吃苦,別人在地里干活都是太陽剛落山不久就往家趕,而大姨每次都是模黑回來。回到家後,即使累彎了腰,也得拖著沾滿泥巴的褲管為全家人準備晚飯,而晚飯也只不過是玉米面窩頭就咸菜。由于沒有額外的收入,大姨的一家非常節儉。
那時,我常去幫姨夫買一種名叫「清萍」的煙,草綠色的包裝盒,兩角錢一盒。姨夫每天都要抽一盒這樣的煙。姨夫喝的酒也是當時商店里最便宜的散酒,一元錢兩斤半。但這種酒度數極低,我偷著喝過好幾回,感覺有點像是自來水里面摻了點酒精。由于怕被商店里的人取笑或瞧不起,所以,這些在姨夫看來極「沒面子」的事情,姨夫每次都讓我代勞。
一次晚上,我去商店幫姨夫買香煙,當時姨夫給了我兩張一角錢的紙幣,可到了商店不知怎麼就只剩下一張了,另一張可能丟在了路上。得知丟了錢,正坐在炕上準備吃晚飯的姨夫陰沉著臉、起身拿起手電筒就出了門。我不明白姨夫要做什麼,就跟了出去。遠遠地,我看到姨夫手持手電筒在路上來回的照來照去,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東西……那晚,姨夫一口飯都沒吃,在路上照了足足有兩個多小時,為那一角錢。
生活在這樣一個貧寒之家,大姨與姨夫的節儉深深影響著我,使原本無憂無慮的我潛移墨化中多了一份一般孩子所沒有的早熟。
為了增加收入,大姨家養了一頭老母豬。由于沒有東西喂養,我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挎上竹籃,去地里挖野菜。夏天還好說,地里的野菜多。半個小時就能挖到滿滿一大竹籃。尤其到了秋天,地里的野菜幾乎都枯萎了,十幾米遠才能挖到一顆。往往我挖到天黑,肚子餓得咕咕叫,野菜也沒挖到多少。回到家把野菜往豬圈里一撒,只眨眼功夫,就被里面的家伙席卷一空。過後還一個勁的朝我直哼哼,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為了爭取時間多挖一些野菜,每當放學鈴聲一響,我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回到家把書包往炕上一扔,挎上竹籃就往鄰村的農田里奔。因為那些地以前都是種香菜的,所以野菜相對要多一些。雖然那里離大姨村很遠,但只要能挖到野菜,多跑點腿我也願意。後來老母豬長大了,姨夫把它賣給了鄰村一個殺豬的,我的挖野菜生涯才算結束。
那時表哥已經二十三歲,在農村,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久後,本村的一個女人給表哥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一名幼兒園老師。見過面後表哥跟她很談得來,婚事基本也就定了下來。
也就是從那天起,大姨像是變了一個人。經常莫名奇妙地朝我發火,這讓我在不知所措的同時,心中也多了幾分惶恐不安。
後來才知道,原來,按照農村的習俗,如果要訂婚,男方就要給女方家一定數量的「彩禮」錢。可惜大姨家根本就拿不出那麼多的錢,當然,由于爸媽沒有按約定寄回我的撫養費,使大姨家原本就一貧如洗的家境因此更加捉襟見肘,這,才是大姨不斷朝我發火的真正原因。
眼看表哥的婚期將至,介紹人與女方那邊又催得緊,家中存款卻不足千元。大姨與姨夫一夜之間白了頭。大姨更是整天以淚洗面,覺得對不起表哥。
那些日子,大姨與姨夫到處籌集表哥結婚的費用,然而一個月下來,仍然一無所獲。終于在一天深夜,半夢半醒間我听到了大姨與姨夫的一段簡短的對話,「要不就讓江紅退學去汽車站賣報紙吧,這樣也可以減輕一些家里的負擔。」大姨說。「那要是讓她媽知道了還不得吃了咱!」姨夫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被大姨與姨夫之間的對話驚得毫無半點睡意,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心髒在劇烈跳動的聲音。說實在的,我不想輟學,因為我知道那將意味著什麼。但我又實在想不明白,爸媽為什麼要違背當初的諾言?為什麼要說話不算數?是不是這就意味著我已經被爸媽拋棄?一整夜我都在思考這樣的問題,心中開始有些怨恨父母。
那晚過後,我開始有意的「討好」大姨,不僅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每逢周日還和大姨一起去地里給花生除草、割黃豆、澆菜園,想方設法地討大姨的歡心。我想用這種最簡單的方式去感動大姨,畢竟我是那麼的渴望讀書。
那時我的學習成績非常好,一直在班里排前幾名。班主任郝老師對我更是器重,不僅生活上對我格外關心,學習中更是處處給我表現的機會。有時會讓我代替她到黑板前抄寫生字,並帶領同學們一遍一遍地念;有時會讓我走上講台給同學們講解考後試卷。這是其他同學所不曾有的待遇。而我每一次都很珍惜這樣的待遇、並盡力做到最好。每次站在老師那張破舊的講桌後面,手拿那根用樹枝做成的教棍,看著底下那一排排仰慕的眼神,我就特別開心。我的記憶力也特別好,別的同學需要一節課才能背誦的課文,我只需十幾分鐘就能背得滾瓜爛熟了,這讓同學和老師都非常吃驚。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大姨家,我都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做事,努力地表現。
盡管我在這個家里一再的小心翼翼、做事如履薄冰,但一不小心還是惹怒了大姨。
六月的一天,老師領來一個照相的人來到學校,說是要給學生照相。隨那人一起來的,還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老師說下午開始照相,想照的人就先回家拿一元錢。聞听此言,所有的孩子都一路歡呼著跑回了家,唯獨我,還站在那里。老師問為什麼不回家?我小聲說︰「老師,我不喜歡照相」。其實是怕大姨不給錢。
幾分鐘後,有離家近的孩子拿著錢陸續返回了學校。看著他們喜滋滋地被照相人抱到小馬的鞍上,我羨慕極了。或許是我目不轉楮的樣子引起了照相人的注意,當前面一個男孩照完,他不由分說就把我抱到了小馬身上,為我披上了紅色的、瓖滿金邊的披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于是就咧著嘴笑著。隨後只听「 嚓」一聲,我的樣子就被定格了下來。
下午放學後,我小心翼翼地對正在做飯的大姨說出了今天學校照相的事。當得知要交一元錢,或許是被我的「自作主張」驚呆了,大姨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了我半天,繼而指著我的鼻子吼道︰「你怎麼跟你那個爹媽一個熊樣?啊?才十歲就會耍心眼了?我可跟你說,你以後要是再敢亂花一分錢,我就送你去汽車站賣報紙!」
自那以後,我真的再也沒敢「亂」花一分錢。鉛筆都是撿同學用過的鉛筆頭,寫過字的紙用橡皮擦掉可以再用一遍;我從未買過新衣服,穿的都是左鄰右舍給的舊衣服,盡管這些衣服穿在嬌小柔弱的我身上顯得是那樣的不合身;我從未吃過零食,連酷熱的夏季里別的同學都吃著香甜的雪糕,我連一只一角錢的冰棍都買不起。在這個本不屬于我的家庭里,我自知而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