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突然寂靜下來,秦頌的身體逐漸冰涼,僵硬。我握住他的手,使勁揉搓。我以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溫暖起來;我以為,只有這樣,他才不會離開我;我以為,他只是又一次暈過去而已;我以為……
我望著他,溫柔地撫模他的臉。我的指尖上沾染了他的淚水。秦頌,你為何會流淚?你舍不得丟開我,是麼?是這樣麼?傻瓜,你既然舍不得,為何還要固執地阻止我跟著你?
我把他從輪椅上拖下來,擁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聲呢喃,「秦頌,你孤獨麼?若你孤獨,請告訴我,我立刻就來陪你。」
「秦頌,你知道麼,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我就覺得我這輩子壞了。我愛上了你,愛上了你。」
「秦頌,其實我不敢告訴你,我這人很小心眼,很喜歡記仇。你那次下象棋贏了我,直到現在我都還記著,我都還在找機會報仇……」
「秦頌,我有很多壞毛病。可你卻縱容我,包容我。你為何從不責備我?為何總替我著想?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知道麼,你把我慣壞了,把我寵壞了。你怎能一走了之?若你走了,誰能來縱容我?」
「秦頌,你睡罷,可你明天一定要醒來。你看,明天的朝陽一定很燦爛,明天的天氣一定會很好的,明天……」
「秦頌,我已經想好了。我已經把我們未來十年的生活都計劃好了。明年,我們將離開卿州,去邊城。後年,我們再去芙蓉山。再後年,我們去……」
我喃喃自語,不停地說話,語無倫次。我怕,我怕我一旦停下來,秦頌就听不到我說的話了。直到現在,我好像還有很多話都沒對他說,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道不完的嘮叨。
我們的身上集滿了厚厚的花瓣,那些桃枝上,凌亂地殘留著幾片桃花。一瞬間,這片原本春意盎然的桃園便顯得淒涼不堪,仿若被人恣意地摧殘一般。
我靜靜地擁著他,想把我的溫暖傳遞給他。可無論如何,他的身子依舊冰涼。我懦弱地把頭埋入他的頸項,滾燙的淚水滴到他的肌膚上,灼熱。我偷偷地落淚,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良久,秦祭,秦老爺和幾位太太們靜靜地走到我旁邊,暗自落淚。秦祭默默地走到我的身後,像哄孩子似的輕聲道,「大嫂,你……該松手了……」
我把秦頌抱得更緊,搖頭道,「不,他明天會醒來的,一定會。」眾人無奈地搖頭,秦老爺點了點頭,秦祭突然把我拖開。我死活不松手,厲聲道,「別踫我。」
秦祭軟硬兼施地把我拽走。我被他鉗制在懷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秦頌抬走。那一刻,我恨秦祭,恨得滴血。我瘋了似的抓他,咬他,詛咒他。可秦祭不為所動,死死地把我拽在懷里。我無助地望著他們,望著他們把我的秦頌帶走……
淚,模糊了我的眼,我歇斯底里的嘶吼,「秦頌,秦頌……你別走,求你不要走……」
秦祭默默地偏過頭,似不舍看到我的悲傷。我突然狠狠地咬他的手臂,他微微蹙眉,喃喃道,「茉兒,若這樣能令你好過些……」
等我哭累了,喊累了,掙扎累了時。秦祭點了我的睡穴,我昏睡過去。
我仿佛做了一個悠長的夢。我看到秦頌走入了我的夢里。他對我微笑,依舊熟悉的笑靨,熟悉的言語。他仿佛對我說,茉兒,別哭,別哭。他的身後似乎飄來了孱弱的蒲公英,它們將他包圍,似要將他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望著我,溫柔地笑了,他說,茉兒,來生,我定要找到你,與你結為夫妻。我們一起看日出,賞梅,對弈,嬉戲……好麼?他笑了,他的笑容蒼白,淡了,漸漸地消逝。我驚惶地想抓住他的手,卻什麼也抓不到。我努力掙扎,努力嘶喊,秦頌,別走,別走……
一陣尖銳的刺痛貫穿過我的心髒,淚水浸濕了枕頭。我突然睜開眼,喃喃道,「秦頌,秦頌,你別躲我,我看到你了,你別躲我,你給我出來,你出來……」我在屋里翻箱倒櫃地尋找,神情恍惚,眼神潰散。婉兒慌亂地抓住我,泣聲道,「大少女乃女乃,大少爺他……他走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傻笑,「你騙我,我剛剛才看到他的,他回來了,他說他舍不得走。」
婉兒哭道,「大少女乃女乃,您別這樣……」
我突然激動道,「大少爺呢?他在哪里?他現在在哪里?」
婉兒道,「在祠堂。」我瘋了似的沖了出去。
葬禮。
落櫻山腳下,一片慘淡的雪白。我身著雪白的素衣,頭戴白花,容顏蒼白易碎。婉兒和春兒小心地扶著我,默默地掉眼淚。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木頭女圭女圭似的,沒有一絲生氣。我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想著,秦頌呢?你在哪里?我怎沒見著你?你躲哪里去了?為什麼要躲著我?
良久,待一切儀式後,一具黑黝黝的棺槨抬了出來,我痴痴地望著它。哦不,秦頌,你不應該躺在那里面。它太黑暗太狹小,它是囚籠,是囚禁你的籠子。我要打碎它,我要打碎它,我要放你出來。秦頌,我知道你不喜歡被束縛,你等著,我來替你解開……
我突然掙扎,瘋了似的向棺槨沖去。兩個丫頭驚慌地拖住我,死死地抱住我。我嘶聲吶喊,「秦頌,你出來,你出來。你不要躺在那里面,它會把你悶壞的。你給我出來,你听到沒有……」我的痴狂令在場的人黯然神傷,悲切。他們死死地鉗制著我,仿佛怕我把秦頌吵醒了般。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棺槨放了下去,看著黃土緩緩地掩埋……
不,不可以。
我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月兌他們,跳了下去。我趴在棺槨上,嘶聲道,「住手,住手。」我的臉淒艷絕然,聲音宛如啼血的鳥兒般悲厲。他們停止動作,都怔怔地望著我。我慌亂地把棺槨上的黃土刨開,使勁地推棺蓋。可無論我怎麼用力它都依然不動。秦祭突然跳了下來,抱住我,「大嫂,大哥已經很累了……你就讓他睡罷。」
我呆呆地望著他,泣聲道,「他不累,他不累……」
秦祭不顧我的掙扎把我弄了上去。人們繼續鏟泥土……漸漸地,它消失了,永遠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的生命里,我的記憶里,永久埋葬。
我跪到地上,一身雪白的衣衫骯髒,發絲凌亂不堪。我伸出手,向那越來越大的土丘爬去,撕心肺裂地哀嚎,「秦頌,秦頌……你別走,別走……別丟下我……」
天地間,充斥著濃郁的蕭瑟與悲涼。那片雪白在風中默默地嗚咽,仿若送別最後的一場眷戀。我拼命地吶喊,聲音淒厲,似要將心肺震碎。那一聲聲的絕望令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震撼。突然,一口鮮血噴出,渲染在大地上,悲愴。我緩緩地倒在了地上,痴痴地望著那無情的黃土將秦頌淹沒。無論我多麼努力掙扎,他終究還是離我而去了。我終究抓不住他。不管我哀求也好,吶喊也好,哭泣也好。
我傻傻地張了張嘴,頓時只覺得心口和喉嚨痛苦不堪,一陣激烈的疼痛向我襲來。我的聲帶破裂……再也說不出話來……
葬禮,把我的心也葬了。
葬禮後的第二天,我從絕望中醒來。
我睜開眼,神色異常平靜淡然。我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我想叫婉兒,嘴里卻發出沙沙的啞聲,干裂且疼痛。我模了模喉嚨,我啞了麼?婉兒見我醒了,驚喜道,「大少女乃女乃,您醒了。」
我點了點頭,在茶幾上醮了些水,寫二少爺。婉兒點了點頭,「丫頭這就去找二少爺。」我阻止了她,她會意過來,「大少女乃女乃要親自去麼?」我點頭。婉兒面露難色,「可您的身子太弱了,曾大夫說您不宜吹風。」我搖頭,板起臉來,婉兒見我生氣了,忙道,「那丫頭這就去拿件外衫。」
婉兒扶著我走出了清秋閣。這秦府被一片雪白籠罩,那蒼白的孱弱在風中飄散飛舞,帶著濃烈的哀愁。那悠長的長廊靜靜地屹立在空寂中,顯得格外寂靜詭異。快要到挽顏樓時,我突然停住腳,我望著婉兒,示意她就在這里等我。
我獨自走在那寂寞的長廊上。風,淡淡地掀起了我的長袍,溫柔地撫模著我的發絲。那頭散亂的青絲在風中飄散。再也感受不到他指尖中的愛憐,再也感受不到他為我綰發時的專注,再也感受不到他默默凝視我時的細膩溫柔。
良久,我伸出手,眷戀地輕撫這暗紅的欄桿。我的腳步異常緩慢,思緒縹緲,仿佛在緬懷,在回憶。身後的婉兒靜靜地望著我孤獨的背影,暗自落淚。
直到很久,很久時,我走完了這條孤寂的長廊。驀然回首,它們在我的身後蜿蜒,安靜地屹立在那里。依舊平靜,淡然,寂寞。我痴痴地望著那片雪白,幽幽地嘆了口氣,無聲道,「一切,過眼雲煙,空一場。」
秦頌,我們終究不過是煙雲一場。愛一場,痛一場,淚一場,心碎一場。
我剛到挽顏樓的門口,就看到了秦祭。我望著他,秦祭,只有你才能幫我,只有你才能令秦頌月兌離束縛。
秦祭望著我,眼中閃過了一抹疼惜,訥訥道,「大嫂有事麼?」我低下頭,身子顫抖。秦祭無聲地嘆息,「進屋去罷,外面風大。」我走進屋去,突然跪了下去。秦祭驚道,「大嫂,你這是做甚?」趕緊扶我起來。我不起身,抬頭望著他,直射到他眸子的深處。秦祭無奈地搖頭,「你說罷,我都答應你。」
我這才起身,在茶幾上寫了兩個字,秦頌。秦祭微微蹙眉,「你想……」
我點頭,堅定地望著他,寫道,「請你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