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0節咸豐南游(6)

作者 ︰ 嵩山坳

川省的漢苗問題主要是出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漢人官吏輕視苗人,還有一個是走私嚴重。

先說輕視苗人,改土歸流之後,苗人仍舊保有一定在自治權,苗人的土司由小到大,分為六個等級︰百戶、千戶、長官、安撫使、宣撫使和最高的宣慰使。到了宣慰使,就已經是朝廷的正三品職餃,和崇實所擔任的道台是同級的。

不過漢人官吏認為苗人不讀書,不知禮,不要說是道台、知府、知縣,就是一縣之內不入流的典史,在見到苗人土司的最高長官宣慰使的時候,也從來是把鼻子向著天的,那副驕橫之態,實在是難以言說。

第二就是走私。四川出金砂,其中岷江、雅礱(音龍,就是古時所稱的瀘水)江一帶,汶川以西和大小金川交匯之處的懋功屯務廳,就是有名的產地。金砂過境,照例要上稅——這也是汶川縣最主要的財源支柱。不過近來稅款日漸減少,主要原因是走私泛濫。

汶川縣屬茂州直隸州管轄,也是崇實所掌管的龍茂道下屬之地,等到這一次上官巡視,到了汶川縣,知縣姓劉,河南人,在這雲貴一片天的地方擔任縣令,早就想挪動一番。他知道崇實來頭極大,若是能夠得他一句話,則半生願望可望實現,所以招待得格外殷勤。

飲饌席間,崇實問了一番汶川縣內,漢人和苗人的交往情況,听劉縣令說,汶川地方雖小,卻有省內僅有的七名宣慰使之一,而且這個人的來頭還很是不小。

他叫阿熊,祖上名叫桑朗溫凱,康熙年間的時候,以宣撫使之身隨軍出征,剿滅前文提到過的策零的叛亂,因為有軍功,擢升為了宣慰使——這是個世襲的官職,遞嬗而下,一直到今天,已經有七代人了。

阿熊是他的玄孫,今年不到十五歲,因為和漢人結交的久了,家中也請了一個漢人教習,教給他聖人之學,只不過他這樣的苗人,就是學會是詩書禮儀,也不為人看重,故此和縣里的上下官吏,往來不多。

「那,貴縣?」崇實停著不食,問劉縣令︰「我想和這個什麼阿熊見上一面,不知道可行得嗎?」

「當此官,行此禮。大人若想宣召阿熊拜見,容卑職改日派人到瓦寺——那里是宣慰使是衙門——給阿熊傳書一封,也就是了。」

「這樣不妥。本官奉了皇上的旨意,本是要與苗人交好,使其能夠安分守己,甚或日後能夠為國出力的,不好以官身強壓于人吧?」崇實考慮了片刻,搖搖頭說︰「還是本館上山一次,貴縣以為呢?」

他這樣說話,劉縣令何敢不從,「大人不惜屈身以待,想來阿熊也是受過聖人之學的,定當感戴大人的恩情。」

過了幾天,正好出了一檔事,給了崇實登門的借口;汶川地方,查禁金砂走私非常嚴厲,這一天有兩個走私販子給官兵追得無處可逃,最後跑到了瓦寺中,隱匿了起來。

要是在往常的時候,劉縣令只會派一名典史,帶上幾個捕快到瓦寺去,點名要人,苗人雖是心中不滿,也只好恭恭敬敬的把人交出來,不過崇實听聞此事,特意命听差準備了自己的手本,又請劉縣令派了個人,做自己的向導,就這樣輕車簡從的到了瓦寺。

阿熊倒很吃了一驚,漢人驕橫慣了,就是縣里一個最不入流的典史,苗人見了,也得稱老爺,當初劉縣令履任的時候,自己還曾經派人到衙門去拜見,送上各色禮物,而劉縣令竟不曾回拜——這是非常失禮的舉動——也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實在是恥于和異族來往的。也因為這樣,宣慰使衙門和縣衙門這數年來從不通音信,似乎是不知道有對方存在似的。

而此次竟然有一個朝廷派來的道台親自遞手本請見,阿熊很是楞了半天,命人把母親找了來,他的母親是漢人,讀過幾天書,識得其中輕重,對兒子說︰「往常來了公事,總是娘替你出面,這一次可不行了。你是宣慰使,總要有你來見,娘在屏風後面,听他有什麼事,等他開了口,你就說,要問我娘,到時候,我再出面。」

阿熊是母親是漢人,故而對兒子的教育全然不似苗人教養子女的那一套,講究幼承庭訓,父母的話就是要奉為圭臬的,所以阿熊很孝順母親,听話的點點頭︰「哦,兒子知道了。」

把崇實請到堂上,由縣里的一個工房的主事做引薦,兩個人行了平禮——就是彼此作揖——這在阿熊來說就已經是破格的禮遇了,往常來人,到堂下一站,高聲把公事說完,拿上幾兩宣慰使衙門奉上的金砂,轉身就走,那副模樣,倒像是代天傳旨的天使。如今三品大員卻恭恭敬敬,言語溫和,真讓阿熊喜出望外。

他總算還記得母親的教誨,彼此落座之後,問了問崇實的公事,崇實說︰「有兩個走私金砂的販子,听說躲到宣慰使大人的衙門里,能不能交給我,帶回去法辦?」

「這,得問我娘。」听兒子這樣說話,母親才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崇實不料有這樣一手,趕忙離座行禮,彼此又有一番謙讓。

待到坐下之後,老太太說︰「走私金砂,本是朝廷律法明禁之事,今天有這樣大膽的家伙怙惡不悛,正該交由大人。只是不知道大人可帶了差役同來了嗎?」

「哦,這倒沒有。」

「既然大人沒有帶,就只好另外由小兒的衙門派專人押解回縣。」老太太又問道︰「是和大人一起走呢?還是單獨押解回去?」

崇實想,此番自己屈尊降貴而來,不能把人領了,直接就回去,總要在此地盤桓幾天才好。因此說道︰「若是能夠直接解回縣衙,自然是再好不過了。」說著,他又起來鞠了個躬︰「多謝宣慰使大人成全。」

「不敢當,不敢當。」老太太對兒子說︰「阿熊,把大人的手本退還給大人。」又問了一句︰「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

「住驛站。」

「大人請回吧,一切都好說。」老太太對兒子說︰「阿熊,開中門,禮送大人下山。」

這就是官場上所謂的‘軟進硬出’,崇實要顧著自己的身份,也就無需客氣,回到驛站不久,有宣慰使衙門派人來呈上禮物,是虎皮、豹皮若干,金砂一袋,黃 十斤,還有一件特殊的禮物,是一柄百煉精鋼,卻柔軟如綿,可以圍在腰間的緬刀最後還有一份請帖,請他即夕赴宴,並且寫明,要他只著便服即可。

旁的禮物也就罷了,這一柄緬刀卻是大和崇實的心意。只是從一些游記、游俠列傳中听到過緬刀之名,可是要認真的欣賞一番了把刀抽出來,在燈下如同一條銀蛇一般來回舞動,他全然不通武功,也不會彈弄,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的手還劃破了,趕忙小心翼翼的把刀插回鞘內,預備著等到再見的時候,就將此物奉還。

到了下午,崇實仍舊是一身公服,命下人帶上衣包,再到了宣慰使衙門,阿熊和下面的一個安撫司,四個長官司如數在門口迎迓,眾星捧月一般,把崇實迎到正廳落座。

到此在看見,原來老太太也在座——苗人不像漢人那般的講究內眷規避的禮法,旁人神態自若,崇實也不好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來。听老太太說,「大人不以我等粗鄙為棄,反倒這樣瞧得起自己母子,真正感激不盡。」

「不敢當,老夫人太客氣了,朝廷之禮不可廢,老太太這樣說話,倒讓本官無地自容了。」

「小意思。」老太太客氣了幾句,轉而問起了崇實的家世,諸如祖籍哪里,府上還有何人,是否婚配,幾位少君之類的,說了一大通。崇實此來本就是有意和宣慰使衙門拉近關系,也不以為忤,一一答了。

過了片刻,有人來報,說晚宴已經準備好了,請大人入席。崇實應主人之請,換上便裝入席,居然是一桌很豐盛的筵席,听老太太說,她身在苗鄉,總也是吃不來苗人的飲食,阿熊之父疼惜妻子,從成都府請來一個廚子,常年伺候。「今天臨時匆忙,有些菜來不及預備,不過左右大人也不會就著急的公務,就在這里多住幾天,我改日再好好請你。」

「多謝,多謝。這就已經很好了。」

「可惜我這里沒有紹興酒,」老太太問︰「大人是喜歡喝茅台還是大曲?」

崇實心中一動,他和孫瑞珍有幾分相似之處,都是酒量不很大,卻很喜歡喝,當年在肅順府上嘗過一次雲貴總督喬用遷進貢而來的茅台酒,蒙皇上賞賜,齒頰留香,總想找機會再嘗一次,便說道︰「茅台就好。」

于是老太太命人取來茅台,打開壇子上的泥封,頓時滿室飄香,尚未入喉,便有燻燻然之感了。

崇實酒量有限,偏阿熊和下面幾個安撫司、長官司都是海量,輪番勸飲,不覺大醉。當夜便留宿在了宣慰使衙門的客房之中了。

等到夜半酒醒,崇實只覺身邊軟玉溫香一般的多出一個人來,這一下可把崇實嚇到了,撩起被子看看,女子受涼,也隨之驚醒過來,問她才知道,是老太太身邊的侍女,名叫紅蓮,方才酒席之間,崇實多打量了幾眼,等到他沉沉睡去,就給老太太送到床上來了。

崇實又悔又怒有心當場整衣而去,紅蓮看他臉色難看,姑娘委屈得哭了起來,說,若是不能留下大人,到明天早上,老太太和宣慰使大人生了氣,自己的一條小命肯定就保不住了。

崇實知道,苗人于家中的下人有隨意處置權,不要說是讓她伺候自己,就是如她說的,一頓棍棒活活打死,也不稀罕——他心中不辨真偽,萬一她說的是真的,自己無端造下殺孽,又于心何忍?

于是勉強在宣慰使衙門中住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阿熊和安撫使到房中給他請安,崇實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給他們看,草草說了幾句,起身告辭。

應該說,此事是阿熊母子做得冒昧了一點,弄個不好的話,昨日的一番賓主和煦就全數化作了流水,只是,崇實到四川來,有皇命在身,也就由不得他的一己好惡了。

咸豐五年的六月初九,是皇上的二十五歲壽誕,崇實把任上的差事交代給下屬,趕赴北京,一來是向皇上祝壽,二來是述職。

君臣見面之後,崇實把在任上一年來的經過說了一遍,也把自己和紅蓮的一夜孽緣如實做了稟報,皇帝大為惱怒︰「公務尚未有半點進展,你就在省內先起了金屋了?朕看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崇實連連踫頭,「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請皇上恕罪。」

「你別忘了,你今年還不到30歲,就以一省道台委任,你知道朕為你擔了多大的風險?不說差事做得好與不好,只是這等有傷官箴之舉,旁人看在眼里,不會說你如何,最後只會說朕沒有識人之明」

崇實真給嚇壞了,心中又愧又悔,落下淚來︰「奴才上負主知,罪不容誅,皇上……」

發了他好大的一頓脾氣,皇帝懶得再和他費口舌,將他哄了出去。崇實無法可想,只好求到肅順門上;肅順對自己的這個拜弟很是重視,當天又進宮求情,皇帝依舊不理。

一直到過了萬壽節,崇實隨班祝暇結束,遞牌子陛辭的時候,皇帝才又見了他一次,這一次,他的情緒似乎好了很多,和他交代了一番公事之後,把話題轉到了那個叫紅蓮的姑娘身上︰「那個紅蓮姑娘的清白身子給了你,你是個什麼打算啊?」

崇實很覺得無奈,誠然,這件事是自己惹出來的,只是非本心所願,而且,他的家眷都在北京,若是給人知道,自己在任上另起金屋,一定會有御史以不修官薄為名,上章彈劾,還不用提此事給太太知道了,會鬧出什麼樣的風波來,所以只好含糊的答奏︰「奴才的山荊善妒,奴才想,不如給她幾兩銀子,打發了。」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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